“那兔崽子？哼，說出去是将門之子，就是個死了隻狗都要哭上三天的蠟槍頭，婦人之仁，難成氣候，我穆家武将一脈斷在他手上都不足為怪，不指望他當上将帥。”

為什麼不指望他當上将帥？她記得那時自己趴在床邊聽義父講完後，便想當然問出了口。

當穆家已然成為大魏屹立不倒的一塊鐵碑，所有人都仿佛默認，穆家的每一個人生來都帶着使命的，就該戎馬一生，锵然長鳴，前赴後繼，作為四代單傳的穆之恒更不用說，連那時的她也是這般想的。

多麼不可理喻。

她沒有見過馳騁沙場、金戈鐵馬的義父，她印象中義父不是坐在四輪椅上，就是躺在床上，甚至奄奄一息，但不妨礙她覺得義父堅不可摧、無所不能，就像是一座巍山，穩穩紮在天地間，輕易能包容下她整個人，和那顆無處安放的心。

她又想當然地覺得，穆之恒同樣也是，哪怕她希望他能呆在她身後，不用見風雨，這是她的一廂情願，她承認。

可是，多麼不可理喻。

隻是看起來很像，以至于她忘了，他也曾是會為了一條狗哭上三天的蠟槍頭。

況且，哪有什麼堅不可摧的人。

......

其實人死了，就是死了，反正每個人生來都是奔着這個死字去的，她想這樣說。

怎麼算是會救人呢？可你在很小的時候，就救過我了，她想這樣說。

可話出口的瞬間，腦海中井然有序的一條條字卻突然前纏後後纏前亂了起來，成了好大一個結，然後她隻聽見自己說：“你不用會那個。”

覺得甚是丢人轉頭偷偷抹淚的穆之恒聞聲回頭，伴着脖頸咔一聲響。

兩人間一陣寂靜。

“我是指，侯爺隻會……”

隻會殺人也夠了，不用會救人。

其實這樣說，她覺得也沒什麼問題，很多時候，殺人也是救人。不過這聽着不像能安慰人的話，于是她緘默了。

穆之恒眨了眨他已經雲消霧散的清澈眸子，大緻明白了對方想要說的是什麼，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強人所難了。

對方在自己面前能長談闊論的從來都隻有舊案和權争啊，除那些以外的事，對方不是沉默就是“嗯”“哦”或是話說一半兒，他之前想着他不願說就不說罷，怪隻怪那日承乾殿上那聲軟綿綿的問好讓他飄得不知東南西北了，至今還沒着地呢。

但其實，他不需要對方說什麼，他都能看到，就夠了。

就比如此刻，對方那一副像是流了血不會包紮，在哪個角落舔舐傷口的流浪貓的雙眼，又出現了。

良心發現，他咳了兩聲，拉着人重新坐下，聲色一正轉了話頭：“這一月來，我每個地方都查過了，上面什麼也沒有。”

裴瑾歪頭看向他。

穆之恒又咳了兩聲，才說：“城北。他們說的鬼祟之說我不能完全否認，但我不信空穴來風，一定是有人在城北做了什麼，我想便是施了哪種邪術，能影響整個城北大街上那麼多人的，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迹，但是那日清理我又查了一遍，上面什麼也沒有。”

對方口中所用的都是“上面”二字，裴瑾掩在袖中的手緊了緊，随即從對方笃定的目光中移開了視線，未置一詞。

穆之恒見狀頓了頓，繼續說：“所以我猜想，或許是在地下呢？唯有如此才能說得通。”

裴瑾聽着，低垂的眉眼一凝，但穆之恒沒看見，“那一千八百六十五人，不能白死。這次暴亂幸得有平安大夫相助，可說及其他他總是含糊其辭，阿瑾，你們可知道些……”

“主子，辰州來信！”

一個幾乎撕破嗓的聲音從後頭響起，将兩人的視線引去，便見身彎如月的王伯穿過洞門，向他們走來，身姿極為矯健。

裴瑾仿佛早已坐如針氈，當即站起身來，不顧身旁人的目光向他迎去。

從王伯手裡接過信，還未看清，那原本應該遠離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帶着一絲涼意：“我當什麼讓阿瑾這般心急，原是那位謝兄弟的信。”

聲音從耳朵直蹿大腦，裴瑾頭頸顫了又顫。

“怎麼不動了？快拆來看看寫了什麼。”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裴瑾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侯爺也要看？”

“我不能看？”

這短促有力的一聲，震得一旁的王伯當即想把頭搖得同個撥浪鼓。

裴瑾沉吟一瞬，搖了搖頭，王伯呼出口氣，信送到，他便識時務地悄然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