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淮打開門,強烈的白光轟然射進他的眼睛,他閉上眼,片刻才慢慢睜開,然後看到了背身坐在院外頭的申時晦。
輕聲将門合上,他走過去,石桌旁的爐子王伯還未收走,爐子上架着水壺,他摸了摸,已經涼透,從衣領裡掏出火折子将爐子重新點上,然後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水壺從毫無動靜至沸沸揚揚。
但似乎并未出神,在水即将溢出壺口之時,蕭淮一把拎了起來,将桌上的半杯水潑在地上,再倒滿熱水,放回身旁那個默不作聲的人身前,另拿了一個空杯倒滿,留給自己。
一杯熱水下肚,僵硬的五髒六腑才仿佛重生了過來,将空杯再次倒滿,他忽然輕笑一聲,說:“我做乞丐時,以為餓死便是最痛苦的了,如今看,較之血流幹而死還是稍遜一籌的,一死也便了了,就怕死了又活,活不如死。”
握着水杯的手漸漸收緊,他收了慣常的笑,倏而向身旁人投去目光,“我們一群人的命,都是先生救下的,滴水之恩尚且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蕭淮尊敬先生,願任憑驅使,其他人亦是,又為何非得是她呢?”他擡手直指屋門,“那家夥的血,還能像這樣流多少次?”
申時晦此時終于有了動靜,他轉頭,對上蕭淮泛紅的雙眼。
那副神色分明是疲憊的模樣,雙眼深陷,眼角的紋路也更加深了,卻隐隐蘊蓄着某種令人顫栗的東西,讓人不可逼視。
“覺得我殘忍,是不是?”
“蕭淮,當年你被困在廢墟下,可還記得求了多少人,未有一人為你停下,那時你可曾問過一聲為何?如若當時不明,那麼活至今日你還不曾勘破麼。世上沒有那麼多為何。”
“大故疊起,破敗死亡相繼(1),又豈止是流血,你們沒有誰真的走到那個地步,盡可繼續順世安命,但我不能,她裴瑾,更不能!道我殘忍、不人也罷,這蔽世的雲天霧罩,隻有用帶血的頭顱才能撞開!”
晨寒中,水杯面上袅袅的煙霧悄然潰散,方才順着水液流入體内的暖意仿佛也跟着散去了。
蕭淮苦笑一聲,“她會死的,為何,非得是她……”
他低聲重複着,最後成了嗚咽呢喃。
“老師所言正是,人世一遭,最終也不過枯骨一具,不痛不癢是過,死去活來也是過。”
裴瑾不知何時站在兩人身後,看着背對她的兩人,“是我選擇了後者,作為我的命途。”
她長發還披散着,但已穿戴齊整,站在兩人身後不知已有多久。晨光熹微,碎銀一般的日光穿破陰霾,抵入塵土。裴瑾站在光斑中,見兩人回身看她,她雙手交疊,對着他們的方向輕行一禮,“讓大家費心了,我已無礙。”
裴瑾此次發病将府裡攪得人仰馬翻,隻因昨日實為十四,并非她該發病的時候,雖然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但十五這日,她仍被勒令在家不準出門半步,是以她隻得以養病為故,又告了一日假。
所謂養的病,自然是在北陽州死裡逃生,得的傷病。
既是因公務負的傷,魏章帝也不能坐視不理,派了萬冬上府慰問。巳時,萬冬便領着一幹侍從武衛浩浩蕩蕩地擠進了龍須巷,赤黃藍綠地占滿了整條巷子。
此等盛況在這條巷子是許久未見了,鄰裡之人都哈着腰巴頭探腦地向外頭看。
萬冬上門之時,裴瑾正坐在書案前看刑部送來的公文。
原本刑部需處理的公務并不多,六部中,如果戶部是最勞碌的一個,那麼刑部便是最清閑的一個,放在平日,遠不至于要到騷擾病員的地步,但近日實在是逼不得已,一則,那動一動便能讓刑部上下抖上三抖的李侯還在刑部大牢裡關着,二則,各地察獄(2)要開始了,如今刑部尚書空缺,身為左侍郎的禦前紅人裴瑾,眼下便是刑部的主事之人。
慕昕攜着風走進書房,指揮着侍女将書架上剩餘的書都拿下來,自己則去收書案上的書,兩人所過之地可謂片頁不留,慕昕連裴瑾手裡握着的那本也不放過,他扯了扯沒扯動,怒目圓瞪:“你把手松開,我要曬書!”
裴瑾捂嘴咳了兩聲,握書的手半點沒松,“這本不用曬,明日你便看不見了。”
這聲音遠不如平日清亮,淡淡的還含着一絲啞,慕昕眉毛都倒豎起來,刺道:“别家的書也是書!今日天好,不能浪費,曬書正合适!”他寸步不讓,把懷裡抱着的書往案上一扔,兩隻手都同裴瑾争奪起來。
将公文撕成兩半這種事傳出去,實在是有損作派,裴瑾歎了口氣,說:“好了,你放了罷,我松手。”
慕昕沒有立刻放手,他審視了對方半晌,見人确實是真心誠意才松了手。
将最後一本書丢到書堆上,他輕哼一聲,“病秧子氣力還挺大……”轉頭抱着書出門了。
他這般做,自然是在找碴。
作為一個病人,本分便是好好躺着,這人倒好,不光不好好躺着,竟然還要在他面前處理公文!哼!沒收還是輕的,若他長得和蕭大哥一般高一般壯,他早扛着這個視本分于無物的惡人到院外頭,将她五花大綁在躺椅上一動不能動,好讓天日驅一驅她這一身不可饒恕的罪孽!
書房的書如蝗蟲入境一般被席卷幹淨,如何還能稱得上書房,裴瑾腦中空白了一瞬,一陣軟麻的感覺突然間襲上全身,她欠了欠身子,手撐着案頭站起了身。
走出門,入眼便是朗日當空,白雲連綿成海,但日暈方圓内一片澄清,确是曬書的好日子,她倚在門框上,看着輝光下的兩人将書一本接一本攤開,排放在長凳上。
王伯便是在此時小跑進内院來報信。
慕昕聞聲回來,丢了書,扯過被裴瑾丢在屏風上的大氅,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