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日,裴瑾過得很是平靜。
慕昕因着那日受了凍,又染上風寒,頭日幾乎下不了地,待第二日才稍好些,這期間一應吃食都有人送至帳内,吃什麼随軍營當日夥食,多是菜粥、大餅些類,有時會再多一份馬奶,當真應了那日鮑沖說的,一日三頓都不曾落下過。
隻是,這軍中講究的是吃一頓少一頓,這量便也是往足了給,裴瑾本就少食,這一頓能抵得上她平日裡一天的吃量,慕昕也還在病中,胃口好不到哪去,于是,餐盆被取走時便還與送來時相差無幾。
兩頓下來,有人便看不過眼了。
前腳小兵将剩下的餐食取走,後腳鮑沖就掀了帳進來,手裡頭方方正正地捧着适才被端出帳的餐盆。
菜粥、大餅如何離開桌的,便又如何回到了桌上,一同上桌的,還有一張沉悶不作聲的糙黑面孔,即便已十分收斂,裴瑾還是瞧出了對方眼裡——就知道你們這些城裡的,吃慣了山珍海味,瞧不上這些粗食——明晃晃的譴責。
這是當真冤枉了。
雖說平日的吃食大多是慕昕專門置辦的,但她不重口腹之欲,除了甜食,向來是給什麼吃什麼,何況這軍中的夥夫着實是有些水準的,即便每頓的吃食變化不大,卻依舊能變換出些花樣,最主要的是,裴瑾掃了眼桌上飄着蔥葉、蛋花的菜粥——這些并不是進行過曝曬、烘烤等處理的幹糧,而是實打實的鮮材。
邊屯。
墾周邊荒田,自奉糧草以養兵,這便是穆之恒的續兵之法。
糧草,可謂立兵之本,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勝之道,毋庸置疑。可曆來打仗靡費資财無數,其他姑且不論,光是糧草,籌集與運輸之事便能讓一萬方之國捉襟見肘。國不能無兵,卻也不能隻有兵,容不得無度索取,泱泱萬衆将兵的性命,便不能全數托付于遠在千裡之外的堂上官手中。
邊防設屯,且耕且戰,可攻可守,既能開源,又能節流,兩便之事,此法穆之恒不是先例,本也無所不可,但壞在,自景隆三年,四王之亂後,文帝便嚴令廢禁所有軍屯,如今的朝廷,業已将不設邊屯奉為祖宗成法。
當初穆之恒如何能讓旸關獲準開設屯田,裴瑾不知道,但到了如今,擁有邊屯的旸關絕對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
穆之恒是在紙上玩火。
“活——了三十來年,為着一口吃的,豹子我什麼沒幹過!咳咳,損陰德的事沒幹啊!我說的是打雜、賣藝那些……不提也罷!哎呀,入了軍營,日日對着這見鬼的沙子,腦袋挂褲腰帶上過活,豹子我不抱怨,有飯吃啊......”
鮑沖沒忍住,開始絮叨起來。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你們這些當官的,幾步路都得八個人擡着,哪知道這些......”
“我不喜八擡大轎。”
“那衛所的夥食也遠不......嗯?”
頗費了些口舌,裴瑾才把他們并不是吃不慣,而是真的吃不下這個事實說明了過去,鮑沖臉上的怒色退了個幹淨,轉而是滿臉的痛心疾首:
堂堂七尺男兒郎,竟......竟吃這點鳥食?
之後,每到飯點,送飯的便成了鮑沖。
送完他也不走,坐着眼巴巴地瞅着他們吃,裴瑾倒沒受多大影響,慕昕是肉眼可見地越吃越少了,于是剩食不見少,反而變多了,鮑沖眉毛幾乎擰到一處,就差上手塞他們喉嚨裡了。
眼見慕昕愈加悲憤的眼色,裴瑾正經八擺地與鮑沖交談了一番。
不料,铩羽而歸。
無法,她便幹脆提議一同用飯,鮑沖眉頭一松,欣然答應。
如此,鮑沖又多了個陪飯的幹事,除了不勝其煩的勸吃,裴瑾頗感此法不錯,不僅能将所有飯食一掃而光,搭夥大口大口吃食的樣子還怪下飯的,連她都多吃了半碗。
慕昕也逐漸消了對鮑沖的抵觸,飯時拉話閑聊,甚至能與他攀扯一番,這麼下來,兩人竟有了一見如故的意味,鮑沖混在營帳的時候就變多了,慕昕的走動也順帶被他包攬下,不過慕昕對于鮑沖的胸前式摟抱是拼死反抗的,程度之激烈甚至将鮑沖皮實的臉上撓出了兩條紅痕。
最後是兩方妥協。
于是,軍營中便能看到這樣一副場景:臉色蒼白的男孩軟趴趴地挂在兩個他那麼寬的背上,兩眼卻閃閃發着亮,嘴裡時常喚着“大鮑哥”,向身下人問個不停。
路上的人每每看見他們這一對,總要對鮑沖冒出一句:孩子都這麼大了?
鮑沖笑着轟走這些胡侃的,旁的也不解釋,依舊不厭其煩地背着人各處走動,他樂意着呢!真要說有什麼不樂意的,那就是背上的人太輕了,與他的二弟甚至三妹都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是的,鮑沖權将此事想象作在家中照顧弟妹。
距離上一次歸家已逾兩年,離家的時候兩個小家夥還隻到他的腰,現在估摸着可以到他胸了。說起來真是甜蜜的苦惱,每次回家都得纏着他,趕都趕不走,隻能身上挎一個,手裡再攥一個。
這是時隔兩年,他背上又有了溫熱,好似久違地回到了家中一般,被邊風吹得冰涼的骨頭裡都暖洋洋的——
想他們了。
想回家了。
……
不過這些都得放心裡,自是說不得的,說出來背上的這個小家夥又該撓他了。
小孩可聽不得别人當他小孩。
鮑沖隻提了句改稱呼的事,什麼“大鮑哥”,聽着怪别扭的,若是能從小家夥嘴裡聽到一聲“大哥”,清脆的,又綿綿的,那可太他娘美了!
對于這個要求,慕昕回說:“因為在鮑哥身邊有很塌實的感覺,不自覺就喊了‘大鮑哥’,大鮑哥是不喜歡嗎?”
對着一眨一眨的烏黑眸子,鮑沖瞬間将别扭抛到了九霄雲外——
喜歡,你愛咋叫就咋叫,都喜歡!
鮑沖來來往往的,看着好似十分松閑,但裴瑾還是察覺到營地的戒備愈加森嚴,所以照料的活雖已輪不上自己,裴瑾大多時候仍是呆在營帳内。
那日後,她沒再見過穆之恒,甚至溫泠也不曾見過,對此,裴瑾并未尋問,隻讓鮑沖傳了個話,詢問可否用帳内的桌筆書紙。
原本并未期望多快有回複,不想當日鮑沖便捎回了一張便條。
飯桌上,裴瑾捏着便條蹙眉不語,忽地看向鮑沖。
鮑沖被看得莫名其妙,湊過去問她上面寫了什麼,裴瑾便将條子遞給了他。
鮑沖是從一月前立志學識字的,學時方知挨餓、打仗,那也不過是艱險世事的一隅。僅僅一個字,便能讓他生出孤身被數千敵兵包圍的感覺,那是一陣頭皮發麻啊,其中酸楚不可盡言,簡而言之就是十分艱難。
現下忽地放了張字條在眼前,竟生了種校場檢兵的緊張之感。
他擱下碗筷,皺着眉頭看了半晌,問道:“這兩字——一個是……任,另一個......是便?”
裴瑾默了默,點點頭。
鮑沖肩頭一松,将字條又翻來翻去看了好一番,确認上面隻有龍飛鳳舞的兩個字,他看向裴瑾:
“就這?”
“嗨!将軍這意思是随便你看罷?你看我幹啥真是......”
他把字條又塞回裴瑾手裡,繼續扒拉起碗中的飯。
裴瑾盯着回到手中的字條,指尖摩挲着側邊,神情若有所思。
這側邊是一條鋸齒整齊的毛邊,是被人撕去一半的痕迹,但鮑沖看起來并不知道什麼。
為何要撕去呢……
“軍中紙物很緊缺?”她問。
“磨喔巴,”鮑沖嚼巴幾口,咽下嘴裡的飯,“庫裡還有,誰說缺了,我問問去,最近也沒人管我要啊。”
裴瑾點點頭,不是因為緊缺便好,那許是當時手邊沒有整張可用,或是有其他傳信的急務,又或者隻是一個節儉之人的本能之舉罷了,緣由來去就是這些,這些都不是有威脅的問題。
既已得到對方的明确答允,裴瑾便安心地用起位于營帳角落的一方書椅,上面還維持着那晚穆之恒收拾後的樣子。
本應避嫌的,尤其是他用的書椅,但斷不是一時興起試探,會将她安排在此,難道不是說明此處并無可忌諱的嗎?總不可能是出于信任,眼下他們毫無信任可言。
這般想着,她已然坐在了椅子上,肩背豎得筆直,在左手邊那疊書中,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她已經視線掃過很多遍的——兵書。
此書出現在這桌上是最不意外的,書脊有些彎曲,邊緣翻卷已有破爛,可見其主人已經翻閱過無數次。
好似即将打開名為“穆之恒”的大門,裴瑾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翻開第一頁,然後第二頁、第三頁、四頁、五頁、六七八頁…..
......以及可見,其主人多麼的不愛護。
裴瑾從最初的屏住呼吸,此刻已到了需要壓制呼吸的地步——
書上遍布着閱讀之人的批注,這是思索鑽研的證明,本無可指摘,甚至極為可嘉。
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