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領被攥得更緊,裴瑾有些喘不過氣,呼吸無法抑制地上下起伏,她長呼一口氣,繼續說:“塞西不降,便一直是懸在他們頭上的利劍,他們離不開你。胡人在,你就在,你在,他們的朝廷才在啊。”
朔京位于中原地區的核心地區,卻并不是一個能夠長久自守的城池,能夠牢牢護住朔京政權的,正是廉交易三州,它們像一個巨型的弧形盾牌,護住了中原的最外圍,将大魏與塞西、冀北阻擋開,而一旦盾牌破開,面對能削銅斷鐵的大漠彎刀,朔京難以久戰,被攻陷将是必然。塞西和冀北不降,大魏便如芒刺在身,永無甯日。
三十年前北蠻臣服,如同給大魏服了一顆定心丸,得以将目光全數聚集到與胡蠻的對抗中,旸關作為廉、交兩州的外殼,便是他們現在關注的重中之重。此次發動決戰,如若大勝,胡蠻能夠降服,塞西從此平靜,大魏今後将再無須懸心吊膽,這對朝廷是極大的誘惑。
可——北蠻的統治就穩固嗎?
北蠻人生性兇殘,信奉弱肉強食,戰鬥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東西。當年震懾北蠻的鎮北王失蹤多年,統帥後繼無人,如今北蠻早已蠢蠢欲動,還能維持表面的平靜,是懾于餘威,也是學聰明了,選擇作壁上觀。
或是,在等漁翁之利。
她說的沒錯。
穆之恒的眸色愈發幽深,卻不欲承認:“你說的這些,是大逆不道,對本将也是隐患,就不怕本将現在把你就地處決嗎?”
“将軍若要一直這般自欺欺人,下官無話可說,但——”
裴瑾的聲調轉了個彎似的,說:“如今世道,仁恩浩蕩、無盡榮光隻是一場春夢,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才是常情啊,此是下官的肺腑之言。”
面前人的氣息越發粗重,太近了,近到裴瑾能夠感到彼此交纏的鼻息。
在她以為疼痛下一瞬便将到來時,胸前卻一松,她急切地喘出幾口氣,聽見身前人嗤笑一聲:“哼,肺腑之言。”
“胡人荼毒邊地數年,燒殺搶掠的民衆畜産無算,馬踏下數萬冤魂,森森白骨,你們一字不提。”
“好一個肺腑之言呐。”
裴瑾縮了縮袖口下的指尖,低垂的面龐隐在黑暗中,無法窺見神情。
她輕聲說:“那又如何......奈何橋上從來不缺冤魂鬼。”
夜風忽起,如襲一般打在營帳上,呼啦作響。
“你與他們有仇?”
穆之恒突然俯下身,盯着她。
距離又在一瞬間拉近。
裴瑾向後縮了縮,“不知将軍指的‘他們’是誰。”
“你不用裝。”穆之恒眯了眯眼,雙手撐在她的兩側,一字一頓:“十年前鎮北王失蹤,你知道些什麼。”
“你認識我父親,是不是?”
沒有面具的阻隔,聲音清晰無比地,如同貼着耳廓傳入耳内。
裴瑾全無防備地撞上面前人的臉龐,心髒仿佛暫停了一瞬。
這是完完全全,沒有任何遮擋的穆之恒。
明明是同樣俊挺分明的輪廓,卻是那樣陌生。那雙沉靜如鷹的雙眸,偏偏是在一張如此年輕的臉上,沒有她熟悉的溫切,隻有緊緊攢住她的冷意。
此刻,她清晰地意識到,面前的人不是任何人,隻是穆之恒,是鎮北王世子,是義父名正言順的孩子。
呼吸越發紊亂,裴瑾有些狼狽地别過眼,“下官不知道将軍在說什麼。”
穆之恒卻不容她逃,他掐住她的下巴,讓她無處可躲,隻能看着他,開口的聲音帶着一絲暗啞:“那你剛剛,是在看誰呢?”
裴瑾下意識要反駁,張開嘴後,卻不知道說什麼。
視線忽地被披風兜頭蓋住,手腳上的铐鍊脫落在地。
裴瑾扯下披風,未及反應,手腕便被扣住,毫不留情地扯着她向帳外走去。
穆之恒走得很快,絲毫不顧及身後的裴瑾,她跟得吃力。
手腕上的力帶得生疼,她掙紮道:“将軍這是做什麼!”
門外的衛兵聽到聲響紛紛探過來。
“做你們的事。”
穆之恒腳步未停,渾身都透露着危險的征兆,衛兵識趣地不敢多問。
他吹了聲長哨,沒多久一陣疾蹄奔來,烏駒馬踩着雪霜而至,急停在他們面前,鏟起一陣沙煙。
裴瑾感到一隻有力的手托起她的後背,接着一陣暈眩,再回神,她已經坐在了馬背上。
後背緊接着貼上一堵鐵壁。
鐵壁生出一雙手圈圍住她,她看着那雙手将懷中的披風抽走,展開抖了抖,随即繞過自己的脖子,将繩帶系在頸後。
同樣沒有給她一點反應的機會,耳畔一聲炙人的輕喝:“天仙,走了!”
平時不讓人碰一下的天仙,此時卻異常興奮,它呼哧着白氣,聽到主人的命令,前蹄淩空連踏數下,随即擡首嘶鳴一聲,迫不及待地朝前飛速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