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山多地少,水網破碎,要将原有水道疏浚聯通并非易事,前朝守官亦有嘗試為之,但乏于人力、财力,均不了了之。
陳都督的野心極大,他要修的乃是一條橫跨三府,自西向東貫通嶺南,連山接海的水道。
工部派下的督工一到嶺南,未進都督府就直奔水道起點,靈秀山西,勘察一日便心中有數。
但他是個圓滑人,當着陳都督的面說的是都督胸懷大志,吾自當鼎力相助;轉過頭卻對沈文青歎氣搖頭,勸他暗中勸都督盡早放棄此念,隻将原有的連接容府至廣府的容興水道修繕修繕便是。
沈文青不解其意,連着追了他幾天後,才得知其中的關竅。
靈秀山西水道雖多,但水道又細又急,無一支流可用作主幹。若要興建水道,必須人工開鑿一條新的漕道,再引幾條支流一同供水才可撐得起整條水道。
若施此計,則花費的人力财力要數倍甚于陳都督所計。
得知此事後,沈文青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到底還是同陳都督如實禀告了此事。陳都督冷眼一挑,隻道原計不可改,耗資至多翻倍,沈文青能幹便幹,不能幹便辭官。
沈文青沉吟片刻,咬牙應了。當日便領着督工直奔安南府的岐山縣,沒兩日就征了勞役,依照督工的意思,開挖漕道。
然時運不濟,先是丹花痧蔓延,後是暴雨酷暑交替。一月過後,連原定的四分之一都沒幹成。
站在漕道邊上的沈文青,一身常服被飛濺的泥漬污得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滿頭大汗,臉色黝黑,活脫脫一個讨生活的農家漢,半點不見月前那副斯文書生的樣子。
溫璟被小吏帶着來到漕道邊時,一眼都認不出自己的學生是哪個,還是沈文青幾腳奔來,一下拜倒在溫璟面前,激動得聲音都顫:“學生沈文青拜見恩師!”
身着青色束袖常服的溫璟盯着跪伏在地的男人,長睫撲閃數下,才從那張黝黑的臉龐上尋到幾分熟悉,艱難道:“文青,你,你,受苦了。”
聽溫璟此言,這一月吃盡了苦頭的沈文青眼眶微紅,如鲠在喉,半晌說不出話來,隻讷讷搖頭。
“快起來說話。”溫璟低聲歎道,轉身朝立于一旁的李逸塵道:“世子見笑,我這學生想是受了不少苦楚,有失禮之處還望世子恕罪。”
剛站起來的沈文青聽得她此言,足跟一軟,差點又要栽下去,慌忙斂袖定神,朝李逸塵行禮。
李逸塵對沈文青沒甚印象,漠然地擺擺手,一雙鳳眸隻溫和地望着溫璟,并不願意多分給他一個眼神。
站他身邊的溫玖則好生打量了沈文青一番,嘴角亦有抽搐之意。他自是認得沈文青的,但印象中妹妹這個得意門生,不說風度翩翩,也算清秀文雅,怎麼就成了這幅模樣?
他頭一次對自己本不甚放在心上的巡撫水道一事多了絲疑慮。
溫璟轉頭沖沈文青笑笑,解釋道:“這是朝中來的巡撫使溫玖溫大人,你這幾日需陪他了解一番這水道修建之事,據實以告便好,毋須多慮。”
聽溫璟這明顯帶着偏袒的話語,溫玖不滿地咳了兩聲,臉色嚴肅:“天家心念嶺南水道,特派本官前來親眼一觀,你需将此事前情後要如實以告,不得有故意隐瞞或僞假之處,否則,誰也保不了你!”
說話間,他不悅地瞥一眼溫璟,意思很明顯。
沈文青見恩師無辜遭殃及,忙道不敢,又請幾人到一旁臨時搭起的草棚避暑,這才将這一月餘的成果盡數以告。
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眼下大暑将至,倒下的民夫一日多過一日,下官雖勉力增加勞役人數,以減少民夫勞作時間,然收效甚微……如今進度遲滞,請大人責罰…”
溫玖安靜地聽完全程,一言不發,桃花眼裡辨不出喜怒,然極為熟悉他的溫璟瞥了一眼他緊扣着玉骨折扇的指節,心知他此時已然生怒。
心中一歎,她提過桌上的銅壺,倒了一杯微黃的茶,遞到溫玖手邊,低聲道:“路遠天幹,先喝杯茶吧。”
溫玖抿唇接過,瞥一眼略渾的茶湯,忍住内心的不适往唇邊一送,淺抿一口便放下,淡聲道:“照你說來,這半月以來,漕道之事已近乎停滞,連工部的督工都覺此事難為,你如何還執迷不悟?”
說着,他瞥一眼遠處漕道中的民夫,将他們揮鏟時的遲滞盡收眼底,冷哼一聲:“興修水道本是利民之舉,眼下卻被你們鬧成這般勞民傷财之苦役,将天家一片仁心置于何處?!”
“話不能這般說…”
溫璟剛開口就被溫玖打斷,“你莫要替他辯聲,此事非你所管。”
她雙目微瞠,頓感氣悶,卻也不好與他争執,隻能垂頭抿茶,覺出這茶不過是安南食鋪裡最常見的麥茶後,暗中歎息,可見沈文青先前來信所述苦楚無半點作假。
沈文青垂頭立在一旁,手心汗濕,明明是酷暑熱風,卻覺得後脊微涼,指尖圈着袖口,稍定心神才道:“大人所訓極是,下官有罪。”
稍頓,又急道:“然水道之計不可廢。嶺南多山,路狹道窄,州府縣鎮間通行甚難,百姓苦之久矣。興水道一事,眼下卻是勞役傷财之舉,然水道興建後非一日一年之用矣。前朝所修容興水道,至今仍為百姓所用,來往行船,沿岸灌溉民生,無不得益…如今所計水道,乃托天家厚德,用百姓之地役得以建,是為民心所系……”
說着,聲色澀卻堅:“下官雖自愧勞民甚重,卻絕不敢有半分退縮之念,料都督亦是矣,還望大人明察。”
話落,他雙膝落地,脊背卻直。
逆着光,溫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隻能看清他并不合身的常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愈發顯得人瘦面削。
溫玖冷眼看他半晌,方才勾唇一笑:“還算有些膽識。”說罷,起身虛扶他一把:“有沈長史在此,這水道當是無礙了。”
沈文青站起,下意識去看溫璟,見她唇邊噙着抹淡笑,受寵若驚道:“不敢擔大人此言。”
溫玖恢複了慣常的溫潤臉色,桃花眼含笑,轉頭去看佯作不悅的妹妹,好笑道:“同我們一道到縣衙去,你恩師給你備了一份大禮。”
溫玖同李逸塵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