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沉默落子。
沒有否認。
慶姜忽然不笑了,甚至還擡手揉了揉額頭,道:“你以為我不想?你以為我沒試過?可她心不在這裡,留她人又有什麼用?何況……”慶姜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說了,甚至還歎了口氣。
而東華卻已然明白了,替他接了下去,道:“何況,她與你,關于魔族的想法并不一緻。”
這次輪到慶姜沉默落子了。
“但是,你說你試過,可你卻并沒有真的全力阻止她。”
這個“全力”是什麼意思,慶姜完全不需要解釋。
如果隻問目的,不問手段,那麼像他們這樣的人,“手段”就會比旁人想得到的要多,很多。
慶姜扯起半邊唇角,道:“她究竟是我魔族的人。”
東華皺了眉,道:“你是想說,你居然為魔族留了條退路?”
慶姜擡眼看了看他,道:“不用這麼吃驚吧?”
東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不是個相信這話的表情。
慶姜再次笑了,道:“你才是從石頭裡生出來的那個。我可是有父母兄弟同族的。”
東華一時無語。
繼續下棋。
慶姜卻又忽然開口,道:“神族有什麼好?諸多規矩,沒得束手束腳。”
東華隻淡然道:“選擇不同而已。”
慶姜卻不理他的回答,隻照自己的思路往下問,道:“該不會……是為了她?”
東華挑了挑眉。
慶姜道:“我看她仙澤十分幹淨,隻怕你稍有不慎,也近不得她身。”
“那也是原因。”
慶姜由不得又笑了,道:“你還真不藏着?”
“她又不是見不得人,我有什麼可藏着的?”
一子落定,棋已至中盤。
慶姜卻忽然收了手,道:“看來這局棋,不到收官,是分不出勝負了。”
他語帶遺憾。
東華看了看棋盤上膠着的場面。确實。
慶姜将手中棋子扔進棋簍,道:“你雖說棋是私交,但你也知道,你我再執子手談的機會,怕是不會再有了。”
東華也跟着放下了手中棋子。
“棋無對手,便是無趣。”他伸手一拂,棋枰加棋子,頓時化為了灰燼。清風一揚,便再無蹤影。
桌邊茶湯初沸。
慶姜提壺分茶。
“你我舊識,數局棋的交情,至此為止。他日重逢,定是再兵戎相見了。”
東華舉杯,道:“還是那句話,本君奉陪。”
慶姜看着他那副笃定的模樣,忽然道:“替在下向鳳九殿下帶聲好。”
東華的杯子停在了唇邊。
慶姜大笑轉身,喚道:“山司!”
黑色翼虎憑空而降,停在他的腳邊。
慶姜騰身而上,翼虎展翼,撥霧而去。
東華看着那翼虎消失于濃霧之中,半晌,忽然開口問道:“如何?”
身後現出一個人影來,虎目虬髯,面有倨傲之色,卻是陸吾,躬身答道:“果如君上所料。”
“你去見了慶姜?”
宴是少绾要求的大宴。
月過中天,宴席還開着。
東華重新入席,少绾一開口就問了個正着。
“你怎麼知道?”東華實在是有些好奇。他方才的行蹤,除了他跟陸吾,連送信的劇虞都并不真的知曉。而陸吾向來隻聽東華一人号令,絕沒可能把他的行蹤洩露給他人。
少绾搖了搖頭,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卻隻道:“慶姜這個人,信不得。”
東華執了桌上的酒壺斟酒。倒到一半,才發現那是茶。
是了,這位祖宗懷孕了,不能喝酒。所以,他目光掃了一眼,大緻可以判定,整桌的酒壺裡,裝的都是茶。
多半是墨淵的手筆。
對他來說,倒也無甚差别。
他倒了茶,淺飲了一口,道:“你好像對慶姜戒備很深?”
這話似乎問得有些多餘。畢竟,少绾現在站在天軍這邊,與慶姜正是敵對的立場,似乎戒備多深都應當。
但少绾似乎也明白他真正問的是什麼,并沒有給他一個理所當然的回答,卻是反問道:“我知道你與他在魔族便有過數面之緣,已與他打過了幾次交道,你可能分辨,他說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不能。”東華很誠實地搖頭。
加上他之後幾十萬年的閱曆,仍然不能。
這其實就很有些不可思議了。要知道,以後的東華帝君久掌六界權柄,明鑒天地萬事,大多數人在他面前甚至還未開口,他就能判斷其言語的真假。而慶姜适才說那番說話,言笑怨歎,目光卻始終泠然不動……看似七情上臉,卻是無論悲喜皆不達眼底。
鳳九說慶姜的眼睛像當年的他,當年的他又是怎樣的?萬物生靈,不過棋盤上的子,誰會為棋子動什麼悲喜?
但,慶姜那番話裡,是否就全無真實?他還真不能下判斷。
“我也不能。”少绾仰杯而盡,生生将茶喝出了酒的氣勢,“而我與他相識已有十一萬年,我差不多可以算是在他身邊長大的。”她放下茶杯,“我仍然看不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