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疼痛倏忽而至。
東華對此倒也沒有特别吃驚。
他此次應的本就是誅心之劫。何況,現下他還隻剩了半顆心。
剜心之痛倒真是痛入骨髓。
但他是洪荒戰場上走過來的人,身上受過的大小傷實是不計其數。傷重到比這嚴重上許多仍舊披甲執劍在戰場上厮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這種程度的疼痛倒也不是不能忍。
可一想到那小狐狸從小被青丘上下捧在手心兒裡長大,那麼嬌弱的身軀竟也為他斷過尾承受過這樣的疼痛……
他就有些支持不住。
斷尾之痛終是不能替她受了。但此番剖心,也算是還了她吧?
說到這一“還”一“欠”,他和她之間,到如今還真是算不清了。
那就,不必算了。就這樣也很好。
所以大體上,這疼痛來得也不是不受歡迎。
隻是……
東華眼角餘光看着逐漸凝聚在面前的人形,心情不是特别愉快。
凝聚起來的人形臉上倒是帶着愉快的笑意,使得她原本就十分妖豔的眉眼越發地媚色橫生——隻雙眉間帶一縷極兇的煞氣,等閑人見了即便被勾了魂兒怕是也不敢親近。
她雙足不沾地,施施然移近,媚聲道:“渺落見過帝君。”
她在三尺外堪堪停住,饒有興味的打量了他一番,道:“東華,多年不見,你這魔澤見盛啊!”
東華蓮花趺坐,斂目調息,沒答話。甚至都沒擡眼。
渺落不以為意,兀自贊歎:“啧啧啧啧!看看!這妖紅的魔澤!你那仙元都快壓不住了。”
她觑尋着,卻也不敢貿然靠近。
東華的仙澤實是十分詭異。非但色澤赤紅,邊緣亦如燃燒的紅蓮業火。但不管叫它仙澤也好,魔澤也好,在它呈如此狀态的時候,殺傷力卻是不容置疑——有當年無臯一戰的數百萬亡魂可以為證,如果不是他們全都已經魂飛魄散神形俱滅了的話。
她隻在三尺外繞着他轉起了圈子,“怎麼回事?”語氣還頗為關心,“難不成,你這石頭做的神仙終于動了凡心?”
那邊緣燃燒的赤焰忽然大盛起來。
渺落旋身跳開數步,堪堪躲過被它所傷,臂甲卻已遭殃,她不等身形立穩,已揮手将之卸去。
那一塊甲片未及落下,便被業火燒得飛灰不剩。
渺落暗地裡抹了把冷汗,面兒上卻十分愉快地笑出了聲,道:“哈哈哈哈!所以說,那是真的了?”
東華仍舊斂目調息,并不搭理。
渺落看起來一點都沒被這個打擊到,一邊小心地躲着這越來越盛的赤焰,一邊對着它興味大增。
“東華,你以為你斷情絕欲便能去了魔道。如今,你既已動情,你那半身的魔性,怕是真壓不住了吧?”
“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幾十萬年無欲無求,手捧佛經,就能消得你曾經血染雙手的殺孽?你率天軍征戰四海八荒,劍底下有多少亡魂?你一統六界定法執律,帝座下壓着多少阖族滅亡的仇恨?你身上的戾氣有多重?連佛陀都不敢渡你!這妙義慧明境裡,十億凡塵的三毒,壓根就比不過你東華帝君的戾氣!”
東華調息完畢,收了仙澤,擡眼,起身,道:“說完了?”
渺落意猶未盡的樣子,被東華再次開口打斷:
“本帝君今日實在沒什麼聊天的興緻。說完了,就開打吧。”
話音落處,“铮!”蒼何出鞘。
渺落本就是三毒濁息化育而成。在這妙義慧明境裡封印了幾十萬年,功力倒是見長了。
也不是說她就是東華帝君的對手了。
蒼何縱橫四海八荒,數十萬年從未嘗敗績,自然也不會打今天開始。
而且,今天的東華着實是沒什麼耐性。
兩人對戰還未及百招,蒼何的劍尖已洞穿了渺落的心髒。
那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渺落眉眼扭曲着,唇上卻硬生生扯出個笑來:“東華,你這戾氣真的是越來越重了。”還把那個笑變成了放聲大笑,“得你的戾氣滋養,這妙義慧明境裡三毒濁息讓我化育再生,不過彈指間事。”
東華持劍冷然,道:“你不會再有那個機會了。”
渺落的笑半途僵住,道:“你要淨化它?你真的打算應劫不要命了?!”
東華劍鋒一頓,拔劍,道:“本帝君這一生,已經夠長的了!”
渺落不敢置信的臉化于虛空。
東華輕籲一口氣,看起來愉快了許多。
再擡頭看着這一結界的濁息,卻還是稍稍蹙起了眉頭。
渺落既是三毒濁息化育而成,自是慣會蠱惑人心。數次與她對陣,都難免要聽到她一堆亂人心志的廢話。
隻不過,這一次,卻不全是胡言亂語。
他身上的戾氣着實是有些重了。
他本以一顆無欲無求之心壓制着這戾氣。
可如今,他隻剩了這半顆心……又哪裡還敢說無欲無求!
倒是學了凡人的求不得,貪、嗔、癡三念皆犯了。
這妙義慧明境乃他一手所造,如果任他現在的戾氣注入其中,渺落化育再生怕真的會是彈指間事。
到時此境崩塌,這天地,怕是再不得清平。
他早已知道,此番必不能善了。
當然,無論如何,總有最後的法子。
就好像墨淵總能對付東皇鐘,東華帝君總能對付妙義慧明境。不過是代價大些個。
也沒什麼大不了。
太晨宮的事着實是沒什麼好交代的。
四海八荒,如今墨淵和夜華都在。
她……
升上神的劫難怕是要麻煩些,所幸他既給了那戒指,替她擋最後一次劫總是辦得到的。
那個文昌,現在着實沒什麼用處,也看不出什麼好兒來。但假以時日,終究會坐上帝君之位,有所成就。
她是個做帝後的命格。隻……不是他的帝後罷了。
到時,也都不與他相幹了。
也沒什麼好放不下的了。
隻是,她那樣的一往情深不悔,他到底還是負了。
胸膛裡那半顆心疼得厲害。
——所謂誅心之劫,真是半點不容情面。
七
一念起,一執生,他身上的赤紅的仙澤就再也壓不住。
他眼看着這赤色溢出身外去,與那三毒濁息混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