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衛小枞在門口站住了。
俞杉身上穿着居家的t裇,顯見是在家睡了以後又過來找衛小枞的。
“去哪了?”
衛小枞的腦袋鏽住了,過了一會才半真半假地編出瞎話,“我爸叫我吃飯,喝多了在路邊睡着了。”
又跟俞杉道歉,“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你消息,害你大半夜過來......”
俞杉站在窗邊沒動,兩人隔着客廳沉默。
衛小枞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根本不具備和任何人建立真實感情的能力。因為他以自己為恥。
那怎麼辦呢?
他想不到,他的腦子壞掉了,無法用正常的回路思考問題。
“去洗澡。”俞杉給了他一個指令。
“哦。”衛小枞反應過來,“好。”
他脫鞋進了浴室。
他還大言不慚對俞杉說做人要誠實呢,但是他根本不敢用真實的自己面對俞杉。實際上,左一副面具、右一副面具的戴久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面具底下是什麼樣子。
他以為去追俞杉是終于遵從了一次本心,但是根本上,還是自欺欺人。
他哪來的自信呢?或者說,他其實和衛母一樣,病态自戀。
衛小枞站在花灑下,感覺降落的每顆水珠都重逾千斤,要把他生生砸穿在地——原以為自己和家裡所有人都不一樣,但事到臨頭,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逃脫過這血液裡的惡毒詛咒。
一陣無法抵抗的強烈困意驟然降臨,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按了強制關機,衛小枞的腦袋和肢體都瞬間陷入了休眠,梆的一聲,頭撞在了浴室的牆上,然而疼痛沒有讓他醒轉,架子上的洗漱用品稀裡嘩啦被碰掉一地。
俞杉拉開門沖了進來。
“衛小枞!”他把倚在牆角的衛小枞扶起來。
衛小枞的眼皮沉得擡不起來,他從不知道人還能有這種上一秒活蹦亂跳、下一秒就像被一棒子敲暈一樣的困。
他手向後撐地,但是胳膊是軟的,于是向前摟住俞杉的肩膀,也摟不住。
“哥,”他努力想清醒,“我沒事,”四個字累得氣喘籲籲。
“摔到哪了?”俞杉扶着他的頭查看,又抱着他的腰把他拎起來。
“困......”衛小枞實在醒不過來,話說得大舌頭。
“困?”
“我把小丫扔了......”衛小枞徹底暈睡過去之前擠出了潛意識裡的最後幾個字。
*
衛小枞做了個很小就開始做的夢,每次在這個夢裡他都是六七歲的模樣。
他被幾個歹徒綁架,然後悄悄掙脫了繩子逃跑,在深夜的陌生巷道裡,拼命躲避追捕,幾次都差點被抓到,求助的店鋪老闆也是歹徒的同夥。
緊張、黑暗、驚心動魄,他在迷宮般的窄巷中拼命搜尋記憶中家的方向。
終于,他遠遠看到了那棟熟悉的建築,不顧一切地往過跑,隻要打開那扇門,他就安全了!
跑到門前的時候,歹徒高大的身影也已追到一步之遙,正伸手向他撲來——千鈞一發之際,他發現眼前的建築是假的。
從小到大,這個夢次次讓他伴随着極緻的恐怖醒來。
但今天變了。
他沒有再找家,也沒有再逃跑,他站在路口,回身看向追捕的人。然後——一切消失了,周圍是一片濃深的荒野,沒有歹徒,沒有建築。
他站在荒野的圓心,低頭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孩童。
*
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床上。
外面天亮了,七八點鐘的樣子,衛小枞還是累,但是腦筋正常了許多。
俞杉靠坐在他身側,手上翻着一本榮格的書,是衛小枞堆在床頭那一摞中的一本。
“做夢了?”俞杉見他睜開眼。
衛小枞翻了個身面對俞杉,“你怎麼知道?”
“你一直在動。”俞杉對他伸手。
衛小枞湊過去抱住俞杉。俞杉放下書,在他頭上吻了兩下。
“一直沒睡是嗎?”衛小枞埋在他脖子裡問。
“你說呢?”
“我讓人不省心吧?”衛小枞笑問,“你昨晚就該拷問我。”
這是廢話。昨晚那情形,俞杉的擔心、疑問和生氣,都隻能自己吞了。
衛小枞擡起頭,捧着俞杉的臉,“不過你昨晚沒問,我很慶幸。”
“你怕自己亂說話。”
衛小枞又笑了。俞杉果然聰明,他對自己是碾壓式的聰明。
這很好,溝通起來輕松。
“我昨天,差不多算是個...瓶中怪物吧。”
“瓶中怪物?”俞杉問,“阿拉丁神燈?”
“就是一個怪物被人封在了瓶子裡幾百年,一直等着有人打開瓶子救他出來的那個。”衛小枞不記得具體是哪個故事了。
被困一百年的時候怪物想,如果有人救他出來,他就給人金銀财寶;
被困兩百年的時候怪物又想,如果有人救他出來,他就給人高官厚祿;
到被困三百年的時候,他想,誰救了他,他就讓那人長生不老;
怪物傾其所有,不斷加重着用于答謝未來恩人的砝碼。
“他等啊等啊,一直都等不到救他的人,所有的感恩之心和善良都變成了怨氣,就變态了,發誓——”衛小枞聲音嘶啞而肅殺,“誰要是救他出來,他就立即殺了那個人!”
他坐了起來,凝眉看着俞杉。
俞杉與他對視,眼神靜如深潭,他掃過衛小枞肩頭一片淤痕,想起昨晚衛小枞進門時的那個眼神,說:“毀滅欲。”
俞杉緩緩說出這個故事的主旨,“隻有毀掉最重要的東西,才能徹底釋放最終極的毀滅欲——以此達到完全的自毀。”
“......嗯。”衛小枞迅速眨了幾下眼睛,低下了頭。俞杉看透了他。
如果俞杉昨晚拆穿他“醉倒路邊”的謊言,向他要求真相,那他多半會說出傷人到讓這段關系再也無法挽回的話,來讓自己後悔終生。
孤獨就像狹小的瓶子,一個人被困久了,就會變成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