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物是人類窮極一生都無法到達、無法研究透徹的未知高度。
人類二十多年抗污之路,長久又不見燭光地行走在黑暗之中,走得太艱難了,唱衰的聲音如骨附蛆,從未消失。
裴淞之對此向來嗤之以鼻。
可當他從污染物蠟燭樹的口器中進入污體,穿過幽長的樹幹隧道,親眼窺見龐然巨木體内,竟是一方屍骸與菌絲纏繞,油脂海上磷火燃燒的小世界時。
人類一時駐足在了原地。
油脂海的燃燒,掠奪着樹中為數不多的氧氣,并釋放出過量的二氧化碳,形成溫室效應。
過濃的二氧化碳有毒,裴淞之迅速平息好混亂的呼吸,撕下一塊布掩住口鼻,從懸空的樹幹出口跳入這方世界。
腳下觸感柔軟,仿佛踩在内髒上,仔細分辨,能感受出腳底這寸柔軟有着微弱的起伏與蠕動。
不出意外的話,這裡應該就是與污染物蠟燭樹無數口器相連通的肚囊,囊中豎貫着數不盡的木質纖維,作為肚囊支撐點。
肚囊表面,壘滿了各種生物的屍骸,新鮮程度不一。
一層細密且白色的長管狀菌絲,如同大被,牢牢地覆蓋住這一片區域。
菌絲被下,是衆多菌絲體細小的假根與吸器,紮入污染物蠟燭樹的肚囊以及屍骸裡,汲取着菌絲生長不可或缺的養分。
裴淞之沒有輕舉妄動,他盯視着不遠處幾縷氣生菌絲裹纏着來自不同屍骸上的大骨,拼湊成一具散架的軀殼,形狀詭異地在肚囊上扭曲……
仿佛是菌絲在骨冢上跳舞。
仔細觀察了好一陣菌絲的舞姿,直到那具傀儡軀殼跳遠了,裴淞之才就近走向一具屍骸。
從心髒處那枚小污染物的污核小心翼翼地顫動中,不難推算出這又是一隻,污染物等級在小污染物之上的污染物。
暫且命名為:污染物真菌。
早在棉城廢墟,将裴小白從白色菌絲裡挖出來的那日,他就已經和這隻污染物真菌的吸器打過照面。
隻不過那時人類的注意點都落在“嘤嘤”叫的裴小白身上,沒有分出過多的心思去觀察,在肥沃污土上蔓延成片的菌絲。
還有就是,那日的菌絲柔弱到幾乎察覺不到污染氣息。
它僅僅隻是因為環境的驟變,營養食物的蜂湧,放大了微生物作為腐肉、屍骸“清潔工”的本質特性,尚未誕生出污核。
菌絲操控着屍骸碎骨跳向深處,裴淞之蹲下身,戴上手套,翻看起屍骸。
外圍的屍骸離燃燒的油脂海最近,骨頭表面呈烏黑色焦狀,屍骨中空,纏繞的匍匐菌絲,根系偏粗。
顯然,這片區域的屍骨在肚囊中呆得時間最長,骨髓已經全部被菌絲吮空,隻剩下菌絲肥沃的匍匐莖,标記此地。
再往深處走,屍骸新鮮程度逐級上升。
菌絲上生出的吸器,如同八爪魚的吸盤,密集地吸在每一寸骨頭上,“窸窸窣窣”聲中,有咀嚼、吞咽的雜音。
還有,大污進食的愉悅音……
找到足夠的訊息後,裴淞之不再翻看屍骸,起身,目光落在不見邊際的菌絲上時,面色添了幾分難看。
他們此前所有的預測出現了緻命的錯誤,一号污染區一直都有兩隻大污。一隻在明:污染物蠟白猴樹蛙;一隻在暗:污染物真菌。
而污染物蠟燭樹是圍牆坍塌後,新誕生出的大污。那棵樹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形容:溫床。
它是污染物真菌的宿體,一直都在為菌絲的瘋長,提供溫暖适宜的環境以及血肉養分,一直都在發揮着生物培養箱的功能。
所有被蠟燭樹吞入的生物最終都會穿過樹幹進入肚囊。蔓延的匍匐莖便會将食物纏繞成鼓包,标記點位,等待着吸器的臨幸。
裴淞之頓步,淩厲的視線掃向忽然裂出細痕的肚囊,污核顫動頻率加快。
幾乎是在一瞬間,肚囊表面假眠的匍匐菌絲粗大成腕,朝人類襲來。與此同時,無數布滿蠕動吸器的菌絲紮穿鞋底。
血液将白色菌絲染紅。裴淞之聽到吸嘴“砸吧”的叫嚣聲。
以及……心髒深處,污核暴怒的嗷音。
景歲還活着,并且活得很有生氣,裴淞之瞬間安心。
匕首刺出,人類精瘦的身形扭曲成不可思議的高折疊度,下腰、踢腿,菌絲盡斷又再生。
一直到裴淞之撤退到燃燒的油脂海邊緣,菌絲才不甘不願地縮回肚囊。
菌絲懼火。
裴淞之輕笑一聲,看着油脂海的目光帶着笑意。
看來上天都站在他這一側。
男人将左袖挽到肘關節,露出小臂處用麻繩纏捆住的幾根二十厘米長的蠟燭樹樹枝。
這些原本是給小污染物儲備着的口糧。
那隻小黑團子雖然嘴上抱怨着,蠟燭樹的樹幹沒滋沒味,還幹巴巴的吃得污想吐,但每嚼一口樹渣子,就長一分污力的超高效率,還是迷得污“嘎吱嘎吱”地,邊“嘔嘔”,邊磨樹幹。
裴淞之便專門砍了幾根,想着等解決了污染物蠟燭樹,回到洞穴後研究一下,把樹幹放火上烤烤,撒點孜然、辣椒面什麼的,或許能讓小家夥吃得更舒心些。
不成想,滋味口糧還沒研究上,倒是在這裡先派上了用場。
裴淞之抽出一截最老的,伸向燃燒着的油脂海,枝幹中蘊含着易燃的油脂,碰到磷火,迅速引燃。
樹枝燃起磷火,人類朝菌絲的巢穴深入,菌絲節節退縮。
肚囊仿佛沒有盡頭,一路上包裹住食物的鼓包由癟塌逐漸變得鼓脹,數量也由少及多。
裴淞之生怕錯過景歲,于是人類便不管鼓包大小、蠕動與否,拿着匕首一一劃開菌絲大被,再借着磷火燃燒的光,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翻找。
血液與腐肉在偏高的溫度下發酵産氣,那股氣味讓人幾欲作嘔,敏感的眼眶被熏出紅痕,簡易布口罩下,裴淞之唇角拉平。
不止有一個人說過裴淞之是個犟骨頭,他自己也承認。
就像此刻,一人一把匕首,面對大海撈針式的撈團子。
人類的倔強,讓他潛意識裡不去計算工作量的龐大,驅策着身體穿梭在漫山遍野的食物鼓包裡,機械式地翻尋着一隻足球大小的黑色毛團。
直到深入巢穴的最盡頭……“食物”的墳茔地。
數百個被菌絲纏繞住的鼓包,寂靜地簇擁着污染物真菌,吸足了血液的菌絲呈暗紅色,豐盛的營養讓它細弱的菌絲粗大成球。
假根紮入每一個鼓包中,足足有人臉大的吸盤張開坑坑窪窪的口齒,鑽入鼓包,在爛肉與碎骨中蠕動。
人類的步伐驚擾了污染物真菌的覓食,氣生菌絲破風而來,又在感受到灼熱的磷火時,堪堪停住。
裴淞之無視菌絲亂舞,他一步一步踩着僵硬的菌絲,如同罪大惡極的縱火犯,縱火燒菌。
“哔剝——”是磷火灼燒菌絲的爆鳴音。
“哔哔哔——”菌絲撲火的尖叫音。
幽藍色磷火與逃竄亂舞的白色菌絲仿佛成了最佳的背景,襯托得那個縱火的人類,是如此的可惡。
“吞進去的黑色胖團子,吐出來。”
人類惡魔低語,菌絲仍然試圖負隅頑抗。
磷火蔓延,成片成片的菌絲被燒成焦炭,菌身一下子縮水一大半,污染物真菌爆發出高頻的尖鳴聲。
氣急敗壞的菌絲朝着人類劈頭蓋臉地揮去,又在燃着磷火的樹枝揮舞中,慘敗。
但裴淞之狀态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松,尖銳的鳴音刺破耳膜,直刺入腦海,兩縷鮮血從耳洞中流出,他擡手抹去,輕晃了一下腦液沸騰的頭。
無視掉腦子像針紮一樣發疼,淩厲的視線釘住污染物真菌,人類威脅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把污染物景歲吐出來。否則,我手中的磷火會将你的菌絲全部燒光。”
污染物真菌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它真的很想裝死……很想裝聽不見……
可眼前這個人類就是惡魔,他放火燒菌!燒食物!威脅菌!要弄死菌!他擁有污染物的污核!笃定菌就是聽懂了!
“弱小可憐”的污染物菌,越想菌絲越萎靡。
它的菌生一直寄生在污染物蠟燭樹身上,共生菌的種族屬性,讓它背靠蠟燭樹,輕輕松松地就吃到了大污的水平。
菌生順風順水、稱心如意。
它想吸髓便吸,想吃骨肉便嚼,溫度涼了,外面那片油脂海會燒得旺一些,空氣幹了,蠟燭樹的肚囊會分泌出充足的體.液。
污染物菌隻是一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菌,它菌生從未在食物上折戟,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食物兇殘成這樣。
食物威脅恐吓它,菌絲不情不願地伸出一根氣生菌,朝着某一個圓形鼓包的方向戳了戳。
男人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手腕很穩地控制着匕首尖劃出一道長縫。黏液中,一團黑毛靜靜地浮在裡面,好像死了……
裴淞之針紮一樣劇痛的腦子瞬間泛起各種雜音,全是那隻小污染物在通訊塔裡尖聲尖氣地朗讀過的狗血片段。
裴總,夫人景歲污死了……屍體臭了……夫人景歲污涼了……屍體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