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沒想到片刻有了聲響。
是腳步聲。
許岸立刻把眸半垂下。
以前有人告訴過她,等人時直視,不禮貌。
所以許岸最先看到的,其實是一雙黑色的皮鞋。
立體有型,沒有一絲褶皺,卻能感受到皮面的柔軟。
許岸下意識的向後輕撤了一小步。
來人卻并沒有走到她的面前,而是随手拉過屏風一旁的搖椅,坐了上去。
許岸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自己接連的話語惹人清夢。
若是這個陸先生有起床氣……
許岸不敢細想,頭皮有些發麻,頭越發的低了下來。
搖椅微微晃動,摩擦着地闆産生的輕微聲音,擦擦作響,像師傅利坯時,刀片與土坯交疊發出的細碎聲。
窸窸窣窣的,像在磋磨着她的一顆心。
她沒見過這樣的陣勢。
師傅當時讓她來送瓷碗時叮囑過,務必要斂着脾氣和性子,受了再大的委屈,回去同他說,切勿在這裡發作。
“陸先生,得罪不得。”
許岸其實是個溫柔的性子,脾氣不大,很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偶爾被人欺負了,也多是發幾句牢騷。
但也算個驕傲的主,父母沒出事之前,是捧在掌心裡的尖尖,有些委屈就不願意受了。
這才沒忍住,多說了幾句。
她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像利刃似的,把她從頭到腳的剖析開。
他在審視她。
這種認知讓人不舒服。
可她不能發作。
好在這種讓人焦灼的感覺沒有持續太久,不過數秒,許岸終于聽到了第一聲回應。
“放那吧。”
語氣不重,帶着一抹不以為意的慵懶,還有些許睡醒後,嗓子剛剛開啟的輕啞。
更重要的是,是年輕的聲音。
許岸借着放東西的瞬間,微微擡起頭來。
隻一眼,就愣在了那裡。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學校裡的男生大多是籃球後的汗臭或是埋頭讀書的古闆。
師兄們則永遠都是藍色的工作服,守着窯爐。
這樣一個人,臉隐在屏風後,看不清具體的五官和神情。
屋子裡沒有開燈,隻有窗外的燈籠映照進來,徐徐暖暖的黃色茸光,讓人分辨不清具體的顔色。
他的臉就隐在光裡,半晦半明,隻能看到骨骼分明,棱角清晰的下颌,以及杏核似的,在修長肌理分明的脖頸上凸起滑動的喉結。
一件隻是看着,就仿佛能感受到柔軟細膩質地的水青色開衫和一條寬松綿軟的長褲。
最簡單的居家着裝。
雙腿交疊,唯一看得明晰的,是他緩緩敲擊在扶手上的那隻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右手。
他應該是很白的。
不知道為什麼,許岸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這個。
像師傅讓她帶來的這隻天青釉碗。
青如天、面如玉。
來之前,她問過師傅,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會讓她一個剛剛從事半年的小丫頭去送。
師傅照舊手裡打着坯,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說道:“因為你啊,長得像那隻碗。”
通體純粹,圓潤釉滑的汝窯瓷碗,不過巴掌大小,卻在當年拍出過八位數的數值。現在更是難以估價。
許岸白,皮薄微透,一張臉隻一個指尖輕壓,都會出現紅印。偏偏還容易臉紅,風一吹,從耳際綴到眼下一片紅暈,讓人分不清是少女的嬌羞還是大自然的賞賜。
人瘦的很,從鎖骨到背脊,骨骼突出分明,倒是一雙眼睛大,烏亮水潤,看人的時候,有一種濕漉漉的真摯。
師兄之前調侃過,說她像瓷,一碰就碎,讓人隻想供奉着。
許岸隻當他們在說笑,她這樣的人和人生,别說供奉,就連普通的生活都很難擁有,空長了一張嬌貴的臉罷了。
現在看來,他才是跟着瓷碗長得相像的人。
許岸沒敢放任思緒再縱深下去,而是迅速的收回了目光,把盒子輕輕放到了桌子上,偏頭看了眼門口慣常會有開關的地方。
純粹的白牆,什麼都沒有。
當下有些犯難。
思忖了半響,到底還是開了口,“陸先生,可否開一下燈?我把盒子打開給您驗一下。”
汝窯瓷鑒定是需要看放大的細紋的。
許岸說起話來糯,雖然沒有家鄉的口音,卻因為從小的習慣說方言,咬文嚼字間帶着水一樣軟綿。
這樣的環境下,她又刻意壓低了幾分聲音,帶着些許不确定的試探,混在影影綽綽的燭光間,徒增了一抹柔。
像醬香型的白酒。
陸臨意那點因為頭痛和無法入睡的困倦帶來的煩躁,莫名的淡了淡。
他一向入睡困難,靜谧的環境尚且如此,更不要說扣門或者敲擊的聲音乍起。
下午的時候半仰在園子裡看太陽落山。
就有不屬于這個園子的聲音響起,并不突兀,柔柔軟軟,像飄進來似的,與這殘陽燈燭融為一體。
他乏着,懶得應,隻從屏風裡看出去。
不大的小姑娘,眉眼素淨,眼底的青澀像裹核的桃子,水嫩易折。
眼眸卻靈,在不大的範圍内轉動,端詳着他博古架上的那盞明清粉色琉璃碗。
又不安心似的,不時的向屏風裡看着,糾結寫在眼底,一覽無餘。
趙光遠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讓這樣一個小姑娘來送東西,卻什麼都不告訴她,放任她在他面前犯着一個又一個的忌諱。
還真是笃定了他會對這種丫頭感興趣。
不由得哂笑了一聲。
不重,但在更闌人靜的空間裡分外刺耳。
許岸的心莫名顫了一下。
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也不明白,是不是有錢人都喜歡平白耗着人的時間,不說不做,像是刻意用靜谧來磨人心智似的。
到底是小姑娘,一路上的心理建設做的七七八八,見到人就潰敗了五成,被這笑聲一激,碎了三成,殘缺的那點不足以讓她在這耗着。
當下大步後撤了一步,咬了咬唇,倒也還是刻意壓了嗓子和氣性。
“東西我放在這裡,從師傅手中便是這樣取來的,路上陳先生可以給我證明,碗沒有磕碰,先生若是今日不驗,我就先走了。”
清清脆脆的,和剛剛喊他時那副不确定的猶疑截然不同。
是個有點脾氣的丫頭。
陸臨意看着她好看的眼眸渾圓,有一種少女固執的可笑。
在她轉身打算開門離去的瞬間,在她身後散散得開了口。
“這園子裡沒有燈,還麻煩姑娘跟我去一趟隔壁。”
“一起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