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沉默了一下,垂眸道:“我随那棺材被傳送至百朝遼疆的十萬大山處,等脫身時,就看到蘇息獄海的聖子了結了他,我便随之通過附近宗門的傳送陣回到花雲郡。”
司聞眉頭凝得越來越深。
李忘情雖然不是他的弟子,但也是從小看大的,多少感覺到……她說的話有些内情。
或者,在隐瞞些什麼。
她說完,人群裡一瘸一拐的成于思站出來,道:“蘇息獄海的聖子沒為難你?”
“未曾。”李忘情閉上眼睛道。
她在說謊。
“李忘情。”司聞前所未有地嚴肅,道,“私匿燬鐵,劍指同門,隐瞞師長,三件事,在這裡你能哪怕如實交待一件嗎?”
她能怎麼解釋呢,把障月交待出來嗎?
李忘情渾渾噩噩地想着,話已經到了嗓子眼時,幾十道禦龍京修士的遁光飛速趕來,從四面八方包圍了行雲宗的空行樓船,為首的正是禦龍京的鱗千古。
“行雲宗的司聞道友,前次一别,算算也有十數年,敝門的‘蛟相’可是很挂念閣下。”
“哼。”司聞将李忘情掃到一邊去,迎上去一臉不客氣道,“鱗老鬼,少在那擺出一套陰陽怪氣的架勢,堂堂一個化神期修士,能讓一頭隕獸在眼皮子下面肆虐數日,可真有你的。”
鱗千古臉色一沉。
他此番沒護住簡明言,讓其二度重傷,又沒拿到燬鐵,可以說正是火氣最旺的時候,但他還不能發作,瞥了一眼身後的禦龍京修士,後者心領神會,上前去就是一頓憤憤之言:
“前輩,我禦龍京不知怎麼得罪貴宗了,燬鐵自是先到先得!明明是我宗二太子先拿到手的,這三日間我們禦龍京三百修士奮戰不休才終于将隕獸拿下,可你們那弟子卻公然偷襲,緻二太子重傷,這就是行雲宗的門風嗎?!”
鱗千古捋須點頭道:“貴宗的門人是少些規矩。”
“偷襲?”司聞回過頭看了一眼一臉無辜的李忘情,“我記得你們那二太子是切金期,一個砺鋒境偷襲……等等。”
剛才還不太确定,眼下司聞對着靈力微弱的李忘情用神識一掃,确認道:“你已開刃?”
那神态,仿佛李忘情開刃這事兒比燬鐵還重要。
“是。”李忘情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下,雙指放出一縷微弱的劍氣,這縷劍氣不再是砺鋒境那般混沌的一團,而是有了一絲銳芒,“百煉初開鋒芒顯,是為開刃。”
鱗千古不以為意:“看來貴宗當真是人才凋敝啊,一個開刃弟子都能讓司聞道友動容。”
下面的鄭奇看了看眼下的場面,突然開口道:“前輩慎言,這不是什麼尋常弟子,是我宗少宗主!”
此言一出,原本就認定了行雲宗那位李少宗主應該為此次火隕天災全責的禦龍京修士們“刷”一下,全數将目光集中在李忘情身上。
憤怒、厭惡、加上剛才她踹開簡明言搶燬鐵的事,一齊爆發出來。
“行雲宗!”鱗千古勃然大怒,周身雷光閃爍,看着滿面血污的李忘情,“悖逆三都盟約在前,傷我禦龍京二太子、奪燬鐵在後,你是要與我禦龍京宣戰不成?!”
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
李忘情終于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勢。
“這位禦龍京的前輩,燬鐵是因為——”
她話未盡,便被司聞随手一拂,下了個封口咒。
“今日之事,是我教導弟子有失。”司聞掃了一眼李忘情的鏽劍,此刻它正安安靜靜地待在李忘情的發間,并不起眼兒。
如果真的開刃了,那它就絕不能招人的眼。
心中有了取舍,司聞沉默了一下,手指在虛空一劃,一道圓弧法陣浮空出現,他伸手入其中,拿出一塊形如烏晶,布滿火紋的黑石。
這才是真正的燬鐵。
“尊座……”那是肅法師自己收藏的燬鐵,并不比李忘情奪下來的那塊小。
司聞毫不猶豫,抛過去給他:“此燬鐵便作為賠禮,可行?”
“燬鐵本就是我禦龍京修士鏖戰所得。”鱗千古知曉他守諾,接着要求道,“你這門人如何處置?!偷襲我禦龍京的太子,此事斷不能善了!”
“你想如何?”
“看在她是刑天師弟子的份上,廢其本命劍,以儆效尤!”
司聞目光一沉,不怒反笑:“常聽聞禦龍京二太子嬌貴,今日算是見識到了,鱗老鬼,要廢刑天師的弟子的本命劍,你這句原話,要我如實轉達給行雲宗宗主本人嗎?”
鱗千古氣勢一頓。
他活得久了,本應知道氣該發到哪個地步見好就收,隻是心中尚有餘憤:“今日你必須給我禦龍京一個交待。”
司聞回頭看了一眼李忘情。
她此刻再也沒有了平時的溫軟,看似平靜的眼睛裡蘊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屈憤。
泥人尚且有三分氣性,何況劍修。
開刃,如果不領略這份劍斬萬物的怒意,她永遠也抵達不了切金。
司聞心裡已下決斷,他解開了李忘情的封口咒。
“我非為奪燬鐵,彼時隕獸正要點燃燬鐵,我……”
李忘情正要解釋,司聞一道劍氣精準地穿過李忘情的琵琶骨,血霧綻出,濺在她錯愕的臉上。
“……師叔?”
死一般的寂靜裡,司聞微微一怔,他那道劍氣是奔着給李忘情傷上三分去的,可在穿體而過時,有一種怪異感。
好像有什麼莫名的力量将劍氣轉移到别處去了。
這絲疑惑稍縱即逝,司聞開口道:“行雲宗肅法師司聞,代掌行雲宗副宗主之職,即日起,廢李忘情嫡傳弟子身份,逐出行雲宗。”
逐出行雲宗。
李忘情想過一萬種被逐出宗門的場面,但沒想到最終是這般狼狽。
她半跪在地上,明明有很多争辯的話,此刻看着四周每一個人臉上或是幸災樂禍、或是嫌惡至極的神情,一時間所有解釋的沖動都淡了。
反正這裡也不會有人想聽她的話。
上空的鱗千古也有些愕然,他主要是沒想到司聞會這麼快妥協。
“這便算是交待了?”
“你活了六百歲了,今日的是與非,你心知肚明。”司聞冷冷道,“還是說,你今日真的……想見一見我藏拙兩百年的劍嗎?”
劍修至藏拙境,劍器不再輕出,藏于鞘中醞釀鋒銳,一旦出鞘,罕有不取命的。
鱗千古氣得發抖:“你莫以為我禦龍京就沒有劍修!”
“可惜你不是。”司聞眼神冷下來,藏拙境與化神期氣勢交鋒間,天頂上濃雲密布,不斷有閃電如騰蛇綻出,又被淩空斬滅。
一輪看不見的交鋒過後,鱗千古後退半步,氣喘籲籲。
“我想殺你,如碾廢柴,如是而已。”司聞收了劍意,天上的閃電也同時平息,細密的雨絲落了下來,“比不得你們術修會養生,既然走了這條圖長生的路,就各退一步,今日到此為止如何?”
術修就是惜命,山海奇珍的丹藥、五花八門的術法,都是為了能長生,活到最後的才是術修的大道。
鱗千古也不例外,看了眼身後,隻能重新撿起了仙風道骨的姿态。
“今日之事,老夫會如實禀告蛟相。”
“随意。”
終于打發走了禦龍京的人馬,司聞垂眸看了一眼大地上,立在細雨中滿臉茫然的李忘情。
“師叔。”李忘情的聲音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幾乎未聞,“是不是隻要我弱,我說什麼都沒有人聽?”
“我知道你并非貪戀所謂少宗主,挽情也知道,可那又如何?”司聞身形一頓,留下一句話:“你在大雨裡奔走呼号,誰會聽?”
“……”
“記住今日的羞辱,要做,就去做雷霆,雨聲再大,也擋不住雷霆,這是你師尊沒教你的,今日,就換我來教。”
李忘情枯寂的眼睛裡倒映出天上漫飛的劍修,似乎要永遠記下這一幕。
她理了理被雨水沾在耳邊的發絲,朝着司聞低頭一拜。
這一躬身,拜别師長,再一昂首,目露鋒芒。
“劍者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