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障月仿佛别有所好,這半夏學舍不大,他一眼就能看到那藏書閣。此刻閣上纏滿了大大小小的藤蔓,隻要有人靠近三丈之内,便會主動襲擊,而外圍有修士試圖用術法弄斷,也都無功而返。
荼十九這麼一折騰,李忘情又要多等半個時辰,低頭瞄見障月的影子朝着藏書閣不動,問道:“你對這藏書有興趣?”
“今日有兩次聽到軒轅九襄皇帝。”障月問道,“他究竟是什麼人?”
李忘情解釋道:“這百朝遼疆以前可沒有‘百朝’二字,從先民部落得天書以來,曾經有一個極大的國度,名為山陽國,坐擁百朝遼疆三分之一的國土,其國主從天書裡取了一個尊稱,自稱皇帝,又自号名為軒轅九襄。”
“‘皇帝’。”障月若有所思,“聽起來是比小國王侯有氣勢些。”
“當然,洪爐界強者為尊,這位軒轅九襄皇帝是術修,一度修至渡劫境界,那已經是可以和我師尊并列的境界了,可惜在渡劫時沒能扛過去。”李忘情接着道,“在他隕落的同時,其國都‘山陽’遭到了史上最大的火隕天災。”
說到這裡,李忘情唏噓不已:“天災過後,山陽國淪為火海,他麾下分封的上百王侯無力救援,隻能各自回封地立國,也就成了如今的百朝遼疆。”
“倒是可惜。”
“軒轅九襄皇帝和尋常修士不同,他并不吝惜‘天書’裡的學識,在其位期間教化萬民,如今凡人們所使的耕具織機、度量錢币、乃至文字都是他傳習天下之功。”
“我還當所謂修士,都是一心為己之輩。”障月第一次給予了一個人贊賞,“這個人倒是眼界非凡。”
半夏學舍顯然也是有效仿軒轅九襄皇帝的意思,隻不過,百朝遼疆割裂至今,他們為求生存,也不得不求附于就近的禦龍京。
禦龍京一力圖霸,統治了豐饒的燃角風原還不夠,手已經伸到了百朝遼疆大半地域,可謂強盛非凡。
相較之下行雲宗就沒那麼強勢,門内隻收劍修,尊座們各幹各的,出去鬥氣的隻有肅法師司聞一個人。
而且宗主還是個釣魚佬,但願師姐繼任之後能好一些。
“我想去看一看這個‘天書’。”障月對李忘情說道,“作為交換,我可以解開這些藤蘿。”
這一次他的口吻聽起來正經了一些,李忘情湊近看着他的眼睛:“沒有别的附加代價了嗎?”
“我現在也隻能和你做公平的交易了,你如果還是不放心,那我就給你個保證。”障月笑了一下,掌心攤平,“手。”
隻能做公平的交易?
李忘情把這一條記下來,将信将疑地把手擡起來,障月。
“……你要做什麼?”
這感覺極其詭異——一個看不見但就在身邊的人,在她手心慢悠悠地寫下一個字。
其筆畫手感上很怪,但到了李忘情眼前,顯露出的卻是個字形複雜的“裁”字。
障月說道:“如果你認為接下來的這份交易不公,便可以‘裁決’掉這份交易。”
李忘情心頭一動,她凝視着手上這個隐沒于掌心的裁字,不免有幾分暈眩。
就像她凝視障月的“血”時那樣。
她有種感覺,隻要自己想,就可以斬斷她和障月之間的某種因果。
李忘情看着這個“裁”字緩緩融入掌心,問道:“你我之間的也可以嗎?”
“可以。不過,行使這份權柄會有一些代價,如果你這麼喜歡舍身為人的話……”障月一如既往地笑着說出可怕的話,“歡迎你成為我的一部分。”
李忘情:“……”
師姐,我想回家。
早知如此,我就該老老實實去禦龍京奔喪。
此時,藍衣管事又回來了,向李忘情深深作揖:“李少宗主,勞您久等,傳送陣已經備好了,您随時可以用。”
“呃,反正也不急在這麼一會兒。”李忘情看了一眼障月,道,“其實行雲宗的天書也不全,我想代宗門收集一下,不知可會冒犯?”
“天書拓本本就是傳習天下,可以是可以,隻是這藤蔓……”
李忘情隻能硬着頭皮借口道:“我有師尊所賜的秘寶。”
誰都知道李忘情師尊是誰,藍衣管事臉色變了,誠惶誠恐道:“既、既然是刑天師尊上,那敝宗豈敢有異議,還請少宗主盡力施為。”
死壤母藤的藤蘿并不都是同一品質的,蘇息獄海内能駕馭藤蘿的也要分個三六九等,荼十九手裡的藤蔓顯然比邪月老的強上許多,李忘情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劍器能斬得斷這藤蔓。
畢竟這劍,就是個殘次之物,是師尊所鑄之劍中唯一的敗筆。
正好,也借此機會看一看,到底是蘇息死壤的至邪藤蘿硬,還是她的燬鐵廢劍利。
從發間抽下鏽劍簪,開刃後的第一次釋放,這把名為“無事”的劍器,其刃口已經薄有寒光。
修士隻有一次機會祭煉劍胎,一旦成為本命劍,則無論優劣,都必須終身相伴。
不同于尋常女修士柔麗秀緻的劍器,李忘情這把鏽劍其色如血銅,劍格處同樣被鏽痕覆蓋,隐約能看出是被兩條鎖鍊死死束縛着。
不過,它不再是一把廢劍了,至少可以用。
李忘情長籲一口氣,橫劍便是一斬。
劍鋒劃過月輪般的殘影,極短的瞬間,入木三分。
然而也隻是入木三分而已,劍氣斬進去如泥牛入海,很快這讓人聞風喪膽的死壤藤蘿便有意識地倒卷而上,打算反噬李忘情。
李忘情眼底一動,果然荼十九的藤蘿和邪月老的那種不一樣,看來是蘇息獄海地位越高,所能得到的死壤母藤恩賜品質越好。
當周圍的藤蔓如同青蛇一般蠕動爬而來,似要寄生在李忘情身上時,她耳邊響起了障月的低語。
“我賦予你‘克制’它的權柄。”
就在這麼短短一瞬間,李忘情發現自己的認知變了。
就像水克火、木克土一樣,她能感到自己能輕易撕碎那些藤蔓。
事實上,在遠處的半夏學舍修士看來,當藤蔓織成的天羅地網堪堪籠罩李忘情時,有一抹血紅色的火光掠過,就在那麼一眨眼的功夫,這些堅韌難纏的藤蔓就像是被火燎着的頭發一般,迅速順着主幹燒進了其紮根的地底。
幾個驚呼間,剛才還嚣張無比的死壤藤蘿已經落了一地,焦黑的枯枝如同活的一樣在地上蜷曲扭動了數下,回歸了平靜。
“好東西,竟然燒不壞。”李忘情一把将剩下的十來根藤蘿收走,又推開了藏書閣的大門。
裡面的書架歪七扭八,玉簡、帛書、卷書掉了一地,顯然剛才也被藤蔓波及過了。
“少宗主好手段!”半夏學舍的修士激動不已,連忙跟了進去,不一會兒,捧出一張銅色的紙頁,“這便是天書拓本,我宗隻有這麼兩頁,少宗主隻管拿走,宗内還有其他備份。”
李忘情道謝過一番,掃了一眼那天書,轉手就不知不覺地放到膝邊,腳下的影子卷了上來,不多時,影子手裡就多了兩片方形的陰影。
“這兩頁我在行雲宗見過,講的是百姓用的農事曆法,都放在角落裡吃灰。”李忘情說道。
這所謂“天書”上字形規整,不難識别,障月迅速看罷,道:“這上面寫的是水旱疏浚之法、還有改良農具,怎麼路上未曾見農家用過?”
“……”李忘情想了一下,點頭道,“确實如此,很少見凡人學這天書上的東西。但凡有水旱,隻要凡人們向修士獻上供奉,自然會有修仙手段去保他們。”
沒水了,一個降雨術的事,各個宗門自有專人管轄,是以凡人隻需要讨好修士便可以了。
他們從不需要……自強。
障月似乎頗覺有趣,合上天書:“大千世界,求存之路終歸無聊,取亡之道倒是各有各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