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說什麼,就聽到管事的林婆子在院門口大聲說:
“少夫人,春宴已開了一段時間了,大夫人請您即刻過去。”
這婆子嗓門大的很,态度也不客氣,甚至都沒有行禮。
明月皺了皺眉,擔憂的看着蘇婉。
這邱府上下的奴仆,對待婉姐兒是越來越放肆了。
明月害怕蘇婉會不高興,卻見自家主子于擡頭之間,面上那剛剛失魂落魄的神情已收拾殆盡,一張雪白絕豔的面上帶着如水般的沉靜,像是根本未将林婆子的僭越放在心上。
明月甚至還看出來,自家主子的眸子裡帶着某種冷意。
“林媽媽,你剛剛見我,沒有行禮。”
蘇婉溫潤的聲音卻帶着不容反駁的莊嚴,讓見慣了順從模樣的林婆子,不由驚訝的張口結舌。
“我……這……”
“明月,未免林媽媽再次忘記,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林婆子萬萬沒有想到,向來面人兒似的少夫人,居然……敢處罰她?
她怔怔地看着窈窕纖婀的少夫人黛眉輕蹙,那濃密翹楚的卷曲睫毛微微一阖,又高高揚起,露出晶瑩的眸光,那淩厲的眼神刮了林婆子一眼,如同一柄雪亮的利箭堪堪劃過林婆的面龐!
林婆子無端端被吓一跳,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讪讪地說道:
“少夫人……我不是……”
她慌了,手舞足蹈地想要辯解。
“不知悔改,再加五次。”
蘇婉淡淡地說道,看向林婆子的眼神如同看一隻無足輕重的蟲蟻。
很好,不愧是婆母底下掌事的婆子。
林婆子即使不甘,也并不敢有絲毫反抗。
她也明白,在這規矩大過天的邱府,下人反抗主子,隻會得到更嚴苛的懲罰。
明月毫不客氣地揚起了巴掌。
一聲,兩聲,三聲——
“啪!啪!啪!啪!”
見林婆子敢怒不敢言的跪在原地承受着掌掴,蘇婉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轉身看向庭院深深的邱府。
重重花木簇擁着青磚綠瓦的樓宇,花木端肅,重樓莊嚴,就連腳下的青磚都彰顯着一絲不苟的規矩。
本是這四年間見慣了的風景,也是她費心維護着、真心真意愛護着的家。
今日看來,卻讓人覺得形如桎梏,痛恨無比!疲憊萬分!
蘇婉擡頭看着頭頂四角的天空,突然覺得眼角一陣的酸澀。
她輕輕用手帕壓了壓,卻壓不出一絲濕潤。
她知道,很快,她責罰林婆子的事情就會傳遍整個府中,到時候恐怕會有更多的麻煩找上門來,
但是她突然,不那麼怕了。
果然,生生捱完掌掴的林婆子朝着蘇婉跪謝賞罰過後,就痛哭流涕地轉身跑了。
沒一會兒,婆母身邊的婢女就過來請她,說大夫人有請。
蘇婉扶着明月,朝靜心堂走去。她的腰杆兒挺得筆直,腳步沉穩從容,心中卻不停地翻湧着各種念頭。
她不知道她剛才在梅樹下睡了多久。
但那個夢……
如同走觀燈似的,将她完整又被蒙受欺騙的人生全都展露出來。
——她愛重的夫君與他的表妹阮翠苟且,阮翠甚至已經珠胎暗結;
——婆母勸她看在阮翠腹中是個男胎的份上,迎阮翠進門做平妻;
——因她拒絕接納阮翠,夫君構陷她與外頭男人有苟且,要不是那男人拼命相護,她恐怕就要被逼打緻死;
——被休棄逐出府外還不算,婆母和阮翠為了斷謀奪她的嫁妝,最終害她葬身火海……
蘇婉緩慢走着,粉白的指甲隔着鴛鴦戲水帕子深深陷入手心當中。
很快,她就來到了婆母居住的靜心堂。
蘇婉如同往常一般,垂眸坐在下首的黃花梨椅子上等待婆母召見。
她的姿态儀容,處處可見這幾年被婆母齊秋菱調|教過的痕迹。
片刻,齊秋菱在丫環婆子們的簇擁之下,從裡屋走了出來。
她看到了兒媳端坐着,那細柳一般纖瘦可憐的腰肢闆得筆直,纖長勻白的手指端正地擺放在暗綠色對襟衫上,耳下的小金铛紋絲不動,嘴角輕抿,露出恰到好處的端莊笑容。
明明是青春美好、神采飛揚的花信年華,可她身上的衣衫顔色、樣式卻老色橫秋,發髻也簡潔如同寡淨的老婦……
然而這樣的恭敬端正,卻始終無法讓齊秋菱滿意。
甚至在看到蘇婉那素淡的妝容都無法掩蓋的清麗容貌時,依舊無法确定,對于眼前的這個溫柔聽話的兒媳,她到底是喜歡多一些,還是嫉妒多一些……
蘇婉見齊秋菱出來了,緩緩起身向她行禮,
“兒媳見過婆母。”
就連她的聲音也是軟糯妩媚的。
齊秋菱深呼吸,沉聲說道:
“如今府上春宴,你要跟戚媽媽多學着點掌宴的事宜。這幾日來往的年輕女兒甚多,也可以從中多留意一些,看是否有合眼緣的。”
說到這裡,齊秋菱微睜着一雙三角眼,看着美麗端莊的長媳,歎了口氣,說道:
“我曉得你委屈,可你作為清哥兒的正妻,有責任為我們邱府延綿子嗣。可你這身子骨啊……也太不争氣了,如今你四年卻一無所處,雖然清哥兒和我記着當初的約定,但到底不孝有三無。若是你再無喜事傳出,也别怪我替清哥兒,做這個惡人了。”
聲音到底放柔了幾分,瘦骨嶙峋的手親熱的攥着蘇婉嫩滑的長指,冰冷冷的佛珠随着話語,輕輕的觸碰着蘇婉的肌膚,
蘇婉有些恍然。
婆母的這番推心置腹的話,竟和她夢中所聽到的、聽見到的……如出一轍?
蘇婉的心,漸漸的沉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剛剛夢境中被炙烤的劇痛似乎蔓延到了現實,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果當真如此,那接下來……
果然——
“眼下清哥兒回來幾日,但大戶人家的媳婦要講規矩,你也不要日日在他身旁。我近日在抄《金剛經》給老婦人祈福,你現在随我一起去佛堂抄幾遍,送到老夫人那邊,她對你也會好些。”
齊秋菱不急不慢的聲音将蘇婉的神智換回。
聽到這與夢中一模一樣的安排,蘇婉掩飾住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恭敬笑意,斂眉輕笑,
“婆母說的是。隻兒媳愚鈍,還有些事兒想與夫君商議。兒媳這就先去見夫君一面,呆會兒就去佛堂抄經。”
說完,她朝齊秋菱行了個福禮,轉身就走。
齊秋菱愣住。
她這個兒媳就像面人兒似的,向來任她搓圓搓扁,怎麼今日……
格外不一樣了?!
眼看着蘇婉已經擡腿走出了靜心堂,齊秋菱急了,也顧不得什麼端莊不端莊,大聲吼道:
“你給我回來!想要見清哥兒也不急于一時,還是抄了佛經再說。”
蘇婉置若罔聞,已經離開了靜心堂。
她步子雖快,卻儀态端莊。耳下的小金铛、壓裙角的白玉禁步絲毫不因為她的行動而亂顫。
齊秋菱知道壞了!
她急急地追了出去,叫嚷道:“我同你一起去!”
為了追上兒媳,她跑得發鬓也亂了,渾身的珠翠丁零當啷亂響……哪裡還有什麼風度,也根本顧不上端莊不端莊了。
蘇婉冷眼斜睨了形容狼狽的婆母一眼,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