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爾佳氏叩首,直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奴才謝皇上恩典。”
康熙咬了咬牙,沉聲道:“誰陪在二阿哥身邊?”
“回皇上的話,那時候,夫君身邊沒人。”瓜爾佳氏早前于于人前稱呼胤礽從來都是太子,這些年卻是擇了這般平民百姓人家的稱呼。
“沒人?!”
“回皇上的話,夫君身子不好,從不願在妻兒面前露出不适模樣。”
“……這孩子怎麼還是這般要強!”康熙喃喃道,心頭火燒的難受,他最是明白胤礽的執拗,可這不該是他的兒子在最後的時候身邊沒人陪伴的理由!
“誰最後見過二阿哥?”
“回皇上的話,未時,夫君正教導弘曣、弘晀、弘為讀書。”
“傳他們過來!”
瓜爾佳氏抿了抿唇,擡眼去看康熙。
久久不聞應答,康熙終于将自己的目光從胤礽面上移開,分了神去看屋内另外一人。
瓜爾佳氏坦然同康熙對視,忽道:“皇上,弘曣如今隻有六歲,奴才聽他說過一回經過,請代他回話。”
“……說。”康熙轉開眼,心裡難受得緊,鹹安宮中這些人待他如斯戒備,仿佛他是什麼洪水猛獸!
聽過瓜爾佳氏的叙述,康熙良久不言,終是擺手示意瓜爾佳氏退下。
瓜爾佳氏咬了咬牙,即使不願,終還是起身退出屋子。
康熙用手描摹着胤礽的臉頰,忽的輕聲道:“保成,你為何如此決絕……”
亥時,乾清宮裡,弘晰摸着弘晉脈象已然平穩,松了口氣,将自己的心腹侍從留下,起身往鹹安宮而去。
這一夜,鹹安宮燈火徹夜未息。
康熙在胤礽身邊坐了整整一夜,次日辍朝,隻命人傳了禮部官員入内。
衆皇子正待打探,朝臣竊竊私語,就見身着素服的梁九功領着一衆侍從而來。
“皇上口谕,宣誠郡王,雍親王,恒親王,淳親王,八貝勒,九貝子,敦郡王,十二貝勒,十四貝勒,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去鹹安宮。”
聞得聖谕,衆臣公皆驚,鹹安宮那是什麼地兒?廢太子的幽所!這——
衆皇子亦是心驚不已,正暗自揣度,便聽胤祉澀聲問道:“二哥出了什麼事!”
此言一出,衆人皆側目視之,隻見胤祉面色慘白的盯着梁九功,仿佛忘記身處何地。一時間各人心中百念糾結,卻無暇去琢磨誠郡王此舉深意,隻待梁九功的回答,畢竟,那一位,不管是身為太子,還是身處幽所,隻要人還活着,便要擾人安甯,是人心腹之患。
梁九功垂下眼,道:“誠郡王莫要為難奴才,您去了鹹安宮便知。”他得的旨意隻是宣衆皇子去鹹安宮,眼下這要緊時候,他可是沒那膽子多說半句。再說,他這身兒衣裳還不夠明顯麼!
胤祉扣緊了手,抿緊唇,用盡全身氣力方才克制住自己的舉止,擡手對梁九功示意其引路。
衆皇子沉默前行,多以為是弘晉墜馬一事讓他們的皇父對二阿哥一系又起憐憫。然而,鹹安宮前,衆皇子隻見到奉了康熙口谕的賈應選。
一夜之間,許多事可以查明,縱一時無暇處置,或有心擱置,終無法被隐去。
一夜時間,好些情可以憶起,今昔雜糅,美夢苦鸩摻作一口梗喉冷酒,讓人心緒難平。
康熙命禮部按太子規格為胤礽治喪,不待衆臣子反駁便将人趕了出去,轉回頭看了眼跪在胤礽床前喃喃自語的弘晰,扣緊了掌中玉墜,這是他的保成最後扣在手心的物件兒,就讓這物事陪着他度過餘生,将來黃泉路上,他再将這東西還給他的保成。
現在,他還有事要做。康熙決定原諒他的保成,不管胤礽曾違逆多少次,他的嫡子都當得起太子哀榮。
留了梁九功在鹹安宮,不準人動胤礽的書房和寝室,康熙終于踏出了鹹安宮,頹然仿佛蒼老二十載,對跪在鹹安宮前的衆皇子沒看一眼,揮開宮侍的扶持,沒有理會一旁的禦辇,慢慢前行,啞聲道:“賈應選,去外頭宣旨。老三,太子的後事,由你操辦!”
看着康熙的背影,胤祺心下暗歎:皇父,既然舍不得,又何必呢?
聽到身後隐隐的聲響,胤祺偏頭嚴厲的看了眼胤禟,待人安靜下來,方才轉開眸眼,他記得四年之前的蕭瑟九月,太子遷入這鹹安宮時的情境。
那時候太子舊疾複發未愈,康熙雖廢了太子的太子之位,卻未曾削去太子的用度,隻是,這宮中是什麼地方,跟紅頂白是常事,依着規制也有許多細節可堪琢磨,不知是誰的安排,一衆侍從隻擡了一乘辇,太子面色不變,連掃視打量都懶得施予,親自扶了太子妃乘辇,他自己則抱了方才滿月的弘曣一步步走向鹹安宮。
胤祺記得胤礽一路上都沒有回頭,毓慶宮一行人行得不急不緩,仿佛此行與他們曾經伴駕暢春園并無不同,那時候,鹹安宮亦是這般安靜,卻再不是幾近荒廢的宮殿,而是這紫禁城中衆人時時念在心頭的夢魇。
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十二日申時,康熙第二子胤礽,卒。
康熙于十三日昭告天下:複其太子之位,于帝陵旁再拓地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