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握着他的小神仙細細的手腕,一路走到軟榻邊坐下,他看也不看低頭的内侍,而是耐心地拿了一塊帕子低頭将離月淡粉色指尖的黏膩葡萄汁水擦幹淨,一邊道:“他是方才打碎琉璃盞的内侍?”
離月點頭:“對,就是他。”
穆宗眼底帶了殺意,言語間卻十分順從離月:“離月覺得他和你曾經的玩伴長得像,我會命禦醫為他診治,也不會怪罪于他。”
“隻是他到底是宮中内侍,我不好将他直接給你,不如我在禁宮為你留一座宮殿,讓這個内侍為你打理,再給你一塊自由出入禁宮的腰牌,你什麼時候想進來玩都可以。”
這話已經寬容得出乎意料,但始終靜靜低頭一言不發的小竹,卻能感覺到上方傳來的重重壓力。帝王難得的忍耐,隻對着一個人罷了。
事實上,不似先帝皇權被三股勢力把持掣肘,本朝帝王在前朝後宮已然是說一不二的存在,即便有人心底不滿也不過是在暗地裡搞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罷了。
故而不過一個内侍,穆宗想給離月帶走,輕而易舉。
他的那番提議可以說完全是出于私心罷了。
他既不想讓離月将這個與曾經玩伴長得有幾分相像的内侍日日處在離月身邊,讓離月“睹物思人”。
也有借機讓自己能有更多機會看見離月的想法。
小侯爺并沒有覺得帝王做了極大的讓步與妥善的安排。
他擅長得寸進尺。
帝王如此耐心地為他擦拭手指,又溫聲細語。
給他傳遞的最大信号是,危機解除了。
他方才随意出口的那番話,穆宗相信了。
小侯爺便立刻開始挑剔起帝王的安排。
他努力拉攏小竹是想在未央宮安排一個眼線。
且他相信以“竹大人”的能力,可以為他在禁宮發展勢力。
發展勢力要有人有錢,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
穆宗為他在禁宮安排宮殿、将小竹撥到那裡,他的計劃也不是不能進行。
但是效果自然不會如同預想的那麼好。
小侯爺已經準備反駁帝王的建議,在此之前,他任由自己的手被穆宗握着,十分謹慎地問了一句:“兄長現在是不是不氣啦?”
穆宗眉眼帶了淡淡的無奈,面對離月的試探,他将絹絲手帕放在一邊:“你知道惹怒我的人是什麼下場嗎?”
離月順着穆宗的話,第一個想到的是夢中被千刀萬剮、三日才死的小竹,于是原本躍躍欲試的他又噤聲了。
他濃密纖長的睫毛蝶翼般顫抖,帶着欲言又止的意味。
穆宗将一切盡收眼底,清楚自己又一次吓到離月了。
這不是他的本意。
他想要離月的依賴與親近,因此從不在他面前表露任何帝王的威嚴與殘酷。
隻是離月怎麼會因為他方才那句話如此驚懼?是誰對離月說了什麼嗎?
穆宗語氣稍稍嚴肅:“你在外面聽到了什麼?”
他這樣眉眼鋒利的樣子反而讓離月愈發猶豫起來,他輕輕搖頭:“沒……”
片刻,他又試探着問:“那兄長,如果我惹怒你,你會懲罰我嗎?”
看上去的确在穆宗不知道的地方,聽人說了些什麼。
穆宗一直知道許多表面乖順的世家權臣,背後都極讨厭他,他從前不在乎這些诋毀謾罵,不管他們心底怎麼想,在朝堂也要如鹌鹑般縮着腦袋。
但若這些傳到離月耳中,讓離月因此害怕他并遠離……
穆宗黑眸深深,瞳孔微縮,手指輕敲桌面,一聲聲回蕩在此時異常安靜的殿内:“阿月說一下,你以為兄長會怎麼懲罰你?”
離月放在膝蓋上的另一隻手,驟然握緊,掌心傳來一點刺痛。
他的眼前仿佛再次閃過那個場景,炎熱的午後,嘈雜的刑場,鼻尖是濃濃的血氣與臭雞蛋爛菜葉混合的腥臭味。
被綁在刑台的青年,挂着扭曲的笑,瞳孔漆黑照不進一絲光,一邊的劊子手正一點一點割下他手臂的肉。
薄如蟬翼。
先是手,然後是其它地方……
離月面色再次蒼白起來,聲音也低了許多,仿佛漂浮的煙:“比如,淩遲……”
“砰——”
一聲脆響拉回了離月的心神。
他連忙想要去看穆宗此時的表情,卻被人籠罩住,是穆宗走到他面前。
寬大溫熱的手掌貼着他的脊背,帶着十分小心溫和的力道,耳邊是穆宗壓低的輕柔低語:“别害怕,阿月,别怕……”
一聲一聲。
後來恍惚中離月覺得這聲音似乎帶了懇求:“别怕我,阿月,我不會。”
好一會,穆宗退開一些,他認真注視離月星辰一般美麗的雙眸:“阿月或許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因此害怕我,這些我會解決。”
小竹還跪在地上,離月頓了一下,扯開話題:“先讓小竹起來吧。”
因為方才的那番想象,他現在不是很想看見小竹:“他膝蓋受了傷,兄長,我想傳一位禦醫給小竹診治。”
穆宗第一次無視離月的請求,他頗為強勢地将離月的臉頰轉了過來,讓離月那雙明澈的眼睛隻能看着自己:“我給你一道空白聖旨,離月,你想在上面寫什麼都行。”
離月呆了一息,恹恹的黑眸驟然亮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