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正岚拿了詩稿,辭别過這位年紀輕輕、卻又輩分頗高的郡王,便登到三樓,比之寬敞、華美的一樓,盛華樓的第三層則樸素古樸得多,宛如一座矗立的豐碑,在寒風中孤峭直立着。
燈火葳蕤,他點了蠟燭,便見幾個素衣的老人圍坐在一起,素淨的桌上隻放了幾汪茶水,坐于主位的,是一個微胖的老者,面容慈和安逸,似乎因為常年過得舒心,以至于皺紋都少有,滿頭銀發,梳得順順滑滑,遠看如彌勒般和善雅緻,讓人隻覺得很有福氣的老人。
吳閣老一手笑着将黑色棋子置于棋盤上,笑道:“單讓王子騰一人查邊,怕是有些勢單力孤,他壓力未免大了些。”
另一素衣老者歎了口氣:“唉,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海疆如今紛亂未熄,雖是不可避免的,可也不應是這個時候,金陵城外又有叛亂,若是處置不當……”
錢正岚冷眼看着,這些話題和他如今已無甚大的關系,他隻管如今的一畝三分地便罷了,朝廷上今日興兵,明日鳴金,都像是雨天的太陽,照不照的到自己身上都無甚關系。倒是吳閣老見了他,笑着道:“可是去一樓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是。”侍人搬來一個椅子,錢正岚坐在一側,想了想,道,“今年詩作倒是不如往年,原先還有幾份可看的。”
“都是哄着小孩子玩的事,唯你認真。”素衣老者道,他執白子,過了許久,歎了口氣,“怕隻怕今年天時不好。”
吳閣老沒說話。
當今陛下雖值壯年,卻也是年歲日隆,兼好女色、身體虧空,近年在後宮禁苑的日子數不勝數,已有昏聩之兆,對朝堂的掌控力一年不如一年,而偏又子嗣太過豐茂,并非興國的兆頭。
這些問題,錢正岚自然不必憂心,他隻是将盤來的詩稿拿着,對照着原詩不算工整,十足飄逸的字迹,又通讀了一遍。
這倒像是一首禅詩。
古今以詠物來抒懷的蔚為大觀,然而寫得如此簡練生動的,卻并不多見,錢正岚疑心這袁枚是積澱深厚的文士,又觀其字,見這一筆字兒虛浮飄逸,一看便是匆忙寫的,雖有骨韻,但怎麼看也沒看出來有多少沉澱來。
倒像是稚子一時靈感所作。
然而無論如何,這樣一首詩,無論今日能不能摘得魁首,都已經在事實上橫冠了今年的文會,隻怕會是傳送最廣、最直白簡練、最适合童子啟蒙的一首詩。
·
金陵府,秦淮岸。
薛寶钗停了船,剛上了岸,便有一跛腳乞兒擠在車前,求一口飯吃,透過馬車的窗扉,她頓了頓,道:“賞幾吊錢便罷了,不要多施舍。”
莺兒看了半晌,道:“姑娘,這人當真可憐,瘦得和骷髅架子一般。”
繁華的車馬和燈燭之間,是烏黑的夜晚,雪松一般的浪濤從遠處蔓延開,隻見風搖樹影,沙沙作響,薛寶钗翻過一頁書冊,淡淡“嗯”了一聲。
今年寒冬逃亡而來的流民,也比往年多少許多。
她在看揚州府的鄉試考題。
題目并不算難,是當地大儒押的題,相當于中考模拟卷,薛寶钗浏覽起來很快,不過幾分鐘便翻了頁,莺兒卻看什麼都稀奇,問:“姑娘,那秦淮岸裡,當真有柳如是、顧橫波嗎?”
薛寶钗笑了,道:“是有,不過都是前朝的事,前朝的人。”
将要去榮國府暫住些時日,待小選結束,再行回府,這一路行來,連馬夫都有些筋疲力盡,薛寶钗卻依然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她體質最弱,又坐了一日的船,此刻卻歪歪斜斜靠在車内,虛斂了眉眼,看書看得頗為認真。
無論多少次,莺兒都會被小姐的臉給迷住,隻覺得再沒有這麼好看的人了,她愣愣道:“那如今呢?”
薛寶钗被逗笑了,總算擡了頭,道:“如今我們自然是在見姨娘的路上。”
賈府裡人際關系多而雜亂,她來時,已盡量做足了心理準備,隻怕真到了地方,單是行李衣服、钗環書籍等都安排落腳,都要忙上幾日,更不要說識人等等,不過這些事和莺兒也沒什麼關系,她到時候多記些就是了。
比起借住一事,她倒是更愁遠在天邊的小林公子的考試。
小林公子萬一沒考過,隻怕要寫很長的一封信,來找她哭;若是僥幸考過了,那更恐怖,又是很長的一段話。
薛寶钗在想該怎麼回信。
按禮來說,和一個外男通信,是姑娘家的大忌,薛寶钗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竟然就這麼稀裡糊塗繼續聊下去了。
那神奇的信件是林公子的物品,每次一來便寄來薛府,若是不看不回,便落在這裡了,薛寶钗也不知是出于被迫還是無奈,每每寫了回信,等着那邊兒的林公子斷掉聯系,然而不消幾天,又有一封新信漂洋過海地來了。
……等到小選之時再說吧。
她想,林公子這幾日忙于備考,這些小事也可推後兩日再說,若是耽誤了便是她的過錯了。等到了她進宮之後,再和林公子闡明情況,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