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聲靜谧，已至二更，查上夜的媳婦兒讨了塊兒點心，便帶着人走了，薛寶钗心内千頭萬緒，面上卻如常地讓守夜的丫頭不必守了。

驟然身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裡，又是如此奇怪的情況，她知曉今夜是注定睡不着了，幹脆坐在房内桌前，點了一盞明燭，借着明亮的月色，翻開這具身體溫習的書冊。

先前一段時間，她趁着夜靜人稀在府内轉了一趟，略微打聽到了些府内的消息傳聞，也大概領教這位林公子的偌大名聲:頑劣成性，猖狂不馴，纨绔不通禮數。

……這性格倒是和她哥哥有七八分相似，不過相比之下，林宣似乎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宣所在的院子距離主院較遠，地處府裡的西南角，幾乎是獨立成院的，出了院門，是一個長長的假山連廊，窗裡能聽見流水瀉聲，連廊盡頭，有一個出府的側門。

薛寶钗閉着眼，一邊思考，一邊用筆蘸了墨，在紙上粗略地勾畫出各院的位置，在林如海所住的主院那裡頓了頓，畫了個圈，标紅。

她不能讓别人知道林宣的身體裡換了個另外的芯子——無論占據這副軀殼的是人是鬼、是男是女，隻怕有一絲不對勁兒的地方，後果都未必是她能夠預想的，且她又毫無記憶，因此這幾日最好能避過其他人等，等摸清了情況，再做打算。

好在林府人口簡單，便是下人也是知禮明字，若是再多些人丁親戚，危險程度便是翻倍了。

薛寶钗将紙塗成墨團，随手扔到地上，這間屋子亂得可以，到處都是扔的紙團子，多出來的一團就像是水融進海裡，看不出半點漣漪。

……不過怎麼會有人扔這麼多紙。

薛寶钗抿了抿唇，這個問題困惑了她一整個下午，實在有些好奇，她彎下腰，撿起一團，将揉紙的紙團在燈下鋪展。

“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衆，用晦而明。 ”

這句話取自《易傳·明夷卦》，意思是君子不應該輕易表露自己，有意隐藏而使其平平無奇。

接下來的内容卻被人用墨塗了大半，幾乎已經看不清楚，皺巴巴被撕下來的書紙上隻留下龍飛鳳舞的一句批注:“聽不懂。”

薛寶钗:“……”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将紙團重又擲在地上。

這位“宣哥兒”的房裡并不算奢侈，并無伺候的貼身丫鬟、小厮，這也免了她的一塊擔憂，隻是屋内書擺得淩亂不堪，雜記與溫習的功課随意安置，練的字則夾雜在書冊間，偶爾缺胳膊少腿兒的都是尋常事。

薛寶钗耐心地将這些書冊分類整理，順便仿照其字，将小公子空白的課業書冊填補完整，不知為何，心慢慢定了下來。

·

一大清早，林宣是被悶醒的。

他昨夜在金陵薛府睡得實在舒服，頭一沾枕便睡着了，早晨起床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看到床邊坐着的薛姨媽，腦子才清醒了。

“媽。”他腦子裡過了一遍，總算想起來這是誰，喚道。

比起昨夜珠光寶氣的貴婦人，今天的薛姨媽便有些單調，她面容未施粉黛，帶着些憔悴之色，也不知道在這裡等了多久，見女兒醒來，才笑着道:“可是我打擾你了？你平日便少眠，今日合該多睡一會兒補補覺才是。”

“不影響。”林宣坐直了身體，道，“怎麼了？”

薛姨媽捋了捋女兒柔軟的額發:“你昨晚可是氣狠了？我罰你哥哥跪了半個時辰，他向我保證不會再犯，今兒早上才回房裡去，趕明兒我押他給你道歉去。”

林宣有點兒驚訝。

說起來，打昨天那混亂的一通，有薛蟠跳得正歡，珠玉在前，他對這位婦人的形象并不深刻，甚至都懶得多記一眼，隻有個和藹、可親、柔弱的第一印象，倒是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因為驚訝，他瞪圓了眼睛，圓滾滾的眼實在可愛，薛姨媽心裡軟上一軟，笑着道:“你哥哥昨晚實在是不像話，直唬得我都氣得難受，我也是，本不該差人告訴你的，你和我一道着急上火，不過你縱然是氣狠了，也不該上手，傳出去對你女兒家名聲不好。”

昨夜可是把她吓了一跳，原本是一個兒子摔這摔那的，她都習慣了，如今女兒竟然也跟着瘋起來了，她恨不得想敲死這個逆子。

果然常聽趙媽媽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寶钗平日裡名門淑女、好端端的丫頭怎麼突然學會罵人了，她房裡又沒有别的什麼，除了是薛蟠教的還能從哪裡學來。

尤其是從莺兒那裡知道，寶钗匆匆趕來的時候因為走得太匆忙，甚至還暈了一會兒，薛姨媽想鲨人的心都有了。

薛姨媽左思右想，恨不得提着薛蟠的耳朵大晚上讓兒子給她家姑娘道歉。

……女兒家名聲是什麼？

林宣笑眯眯地眯起眼睛，“嗯”了一聲，他親母雖早逝，但偶爾倒也在賈敏那兒撒個嬌賣個好，平日裡更是混迹在脂粉堆裡，此刻讨巧賣乖的話說的心理毫無負擔:“媽昨天是我莽撞，擔心哥哥傷了您，合該是我給哥哥賠罪。”

話音一轉:“您不知道我昨天過來時聽到堂上哥哥摔東西時有多害怕，他雖有錯，然我此舉卻實在是不妥，哥哥既然說以後不再犯，您可莫再絮言，憑他再說什麼，咱們隻是勸着，哥哥如今大了，想必自己内心有個計較。”

薛姨媽聽着女兒說話，心裡隻覺得妥帖，歎道:“我的兒，難為你為你哥哥着想，他若肯聽你這金口玉言一兩句，我也就阿彌陀佛了。”

林宣揉了揉睡得發疼的太陽穴，安慰:“哥哥要知道您如此苦心，想必絕對聽的進去。”

“不說他了。”薛姨媽笑着道，“最近宮裡新流行的幾款料子，咱們家也有兩匹布，待會兒吃了早飯，随我去裁衣裳去，我知你平日素不愛這些，但過幾日，咱們或許要去見你姨母，否則趕不齊年前收賬。你姨母家是大戶人家，咱們把東西備齊整，在親戚面前才有臉兒，這才是最要緊的事。”

林宣笑着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