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撲騰着翅膀掃過樹梢,季春之時,庭中草木葳蕤,花影扶疏,日光在地面上灑下淡淡一層金箔般的顔色,而那陰影之處,便如一筆濃墨,濃淡相宜。
“……薛家也沒有辦法,又不是那抵賴的性子,便隻好就這樣認了,他們也不是不想趕緊把那些錢還了,隻是日子實在是極難,這才拖到了今年,也催到了今年,那日便是最後期限,薛家郎君實在是害怕母親出事,便隻能硬着頭皮來求。”
屋子裡有細碎的聲音傳出,最後一句說完之後,便聽見有女子的聲音悠悠歎了一聲。
凝碧的動作很快,不過一日工夫便将薛家的事情都打聽清楚了。
一切果然如崔幼瀾所料,蔣氏沒有說實話。
非但沒有說實話,還隐瞞了許許多多的事。
蔣氏隻道崔幼瀾聽過便罷,又是閨中女子,不好幹涉什麼,也查不出什麼,沒想到崔幼瀾手裡的仆婢都是崔家調/教得好好的,特别是凝碧向來在外走動,而宜州隻是一個小城,蔣氏說到底也沒有什麼特别的手段,查些事情對凝碧來說根本是輕而易舉。
原來蔣氏竟已在宜州作威作福多年,她仗着崔家在盛都高官厚祿,崔元媞又是皇後,行事便愈發無法無天,隻把自己當做皇親國戚,宜州這裡也無人敢對她說什麼,許多人有苦不敢言。
而薛家就是受害者其中之一。
事情的起因竟也不是蔣氏所說的薛家的地将旁邊淹了,這已經是後話了。
蔣氏既狐假虎威,宜州城中除了害怕她的,自然也有對她溜須拍馬的,時常往她這裡來行些好處,蔣氏葷素不忌,小到一個鞋面,大到金銀财物,她都通通收下,給她送禮的人中有一人便是薛家的鄰裡,早先便通過蔣氏身邊一個仆婦來通了門路,雖送的東西都不是什麼貴物,然而來得卻殷勤,所以蔣氏很是受用。
當然,這禮自然不是白送,薛先生前幾年去世之後,這鄰居便動了歪心思,想強占了薛家房屋後面的空地,而那空地原本就是薛家所有,薛家自然是不肯的,莫說是強占,這祖上留下來的地便是賣都不肯賣的,于是那人往蔣氏處又送了一對金镯子,蔣氏便知道了這件事。
有了蔣氏撐腰,那人便愈發開始為難起薛家,毀損薛家在屋後種的蔬菜瓜果,推倒薛家的籬笆,這都成了常有之事,陳氏忍不住便吵了幾次,反而被其到處散播了潑辣的名聲,一開始薛家也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嚣張,直到後來隔壁借口薛家院子裡的樹葉掉落到他家院中,便直接砸破了薛家大門,沖進去二話不說砍了院子裡的樹,才有人悄悄提醒薛澤和陳氏,他們隔壁的鄰居已經找到了蔣氏做靠山。
薛家原本想去告官,這下也沒了指望,蔣氏是崔家的人,這宜州城誰敢去告崔家?而這遠遠還不是結束,那人既盯緊了薛家的地,蔣氏既收取了錢财,便不可能善罷甘休。
雙方糾纏了約莫也有兩三年,薛家雖無權無勢,可陳氏和薛澤都是硬骨頭,無論對方怎麼欺辱,都咬緊了牙根不肯把地送給對方,也不肯去讨好蔣氏,于是最後蔣氏想出了一個毒計。
恰好薛家有幾畝田地與崔家的相鄰,蔣氏便讓人趁着一個雨夜故意往田裡倒灌了許多河水,順便也殃及了旁邊崔家的田地,等薛家的人發現為時已晚,薛家雖然知道這件事有古怪,多半又是因為先前的糾葛,然而木已成舟,又拿不出證據,便也隻能自己認下了。
俞氏問薛澤時,薛澤沒有解釋,一半是因為他本性純良,不擅于狡辯脫罪,一半更是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崔家,以為崔家的人都和蔣氏一樣。
凝碧又繼續說道:“這薛家也實在可憐,薛先生沒的時候薛郎君還小,又被蔣氏捉弄欺負了好幾年,連冤都沒辦法說,這薛郎君還是讀書人,也被擾得讀不好書,白日裡在田裡幫母親一起幹活,晚上才有工夫念書,一直要到深夜才去睡覺,都是為了還蔣氏的那點子債。”
一時連裁冰等幾個也聽得氣憤,剪雪性子最跳脫潑辣,馬上便接着道:“蔣氏不過是住在祖宅打理瑣事的,怎麼竟嚣張成這樣?若是傳揚出去,崔家的名聲都給敗壞了!”
“剪雪,”崔幼瀾沉聲制止住她,又道,“蔣氏畢竟是我的長輩,無憑無據的倒拿她沒有法子。”
她嘴上尚能冷靜,可心裡卻直打鼓,已經是止不住地懷疑起來,上輩子薛澤的下場是否與蔣氏有關?
裁冰也道:“對啊,就算到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也未必會相信,就算是相信了,也不能把她怎麼樣,頂多不讓她管着祖宅,可她終究還是崔家的人,等咱們一走,不還是……”
崔幼瀾思忖再三,才道:“此事定要解決,不過暫時急不得,讓蔣氏有所警惕就不好了。”
她讓裁冰拿了一包銀兩過來,交到凝碧手上:“明日你先悄悄去把這些錢給薛澤,讓他先還了蔣氏,不要再耽誤念書。”
凝碧自拿了錢去放好,崔幼瀾又獨自坐了半晌。
裁冰方才的話不無道理,就算把薛家的事告訴俞氏,俞氏也未必會信,畢竟隻是鄉間的一些傳言,換個人便換種說法,誰又說得清。
但若是不去找俞氏,那便算是放棄了這件事,崔幼瀾沒有把握自己去抓住蔣氏的把柄,而她給薛澤的錢也隻能救一時之急,等她們離開之後,薛家依舊是老樣子。
再想到俞氏說過這次回來是為了收攏一部分産業,再把剩下的分給族人去經營,如此勢必要動到如今蔣氏手中掌握的那些,說不定把蔣氏的所作所為告訴俞氏也是件益事,俞氏或許會去查一查,畢竟這些年受害的不止薛家。
就算最後什麼都沒成,讓俞氏能約束一下蔣氏也是好的,崔幼瀾不信俞氏能眼睜睜看着蔣氏在宜州為非作歹。
她打算等明日凝碧辦完事再說,今日凝碧所說終究是出于他人之口,或許從薛家回來又有其他說法,穩妥些再去與俞氏說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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