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船艙出來的時候,天已擦黑,殘陽逐漸被夜色吞沒,晚風溫柔掀起衣角。
路小佳活動活動筋骨,深深呼吸了兩口甲闆上的新鮮空氣——為求速死,刀揚袂也算不遺餘力,事無巨細就差從盤古開天地講起,墨迹得他腦仁子疼。
而且說來說去,實際上和沈公子有關的内容并不太多。
這倒在預料之中:與沈仁那種自家忠仆不同,刀揚袂畢竟是外人,沈公子雖用她,卻不會不提防,很多事她都知之甚淺。
即便對于沈公子的來曆,她也隻聽沈仁提過:他家公子乃沈浪後人,自沈浪攜朱七七與王憐花、熊貓兒等人隐退江湖,沈家就世居海外,沈仁自小侍奉沈公子之父,論輩分,沈公子還得叫他一聲沈叔。
至于名字,從沒有人提起,其他人都叫公子,她就跟着叫。
葉開說:“按年紀算,這沈公子應該是沈大俠的孫輩,不知他回到中原祖籍,究竟想做什麼?”
這個答案,刀揚袂自然不可能知曉。她隻知道沈公子服食丹藥是為習練一門武功,那功夫有點邪門,需體内經絡陰陽調和至絕對平衡方可進境,偏沈公子自身内息走的是陽剛一脈,故而需少女鮮血滋養陰氣。
從沒聽過這般調和陰陽之法,饒是路小佳大風大浪見過無數,心中亦略感不适。若不是他們機緣巧合撞破此事,不知還有多少無辜女子要慘遭屠戮。
他下意識看了羅扇一眼——她臉色帶着幾分陰沉,皺着眉不知在想什麼。
船艙内一時寂靜無聲,刀揚袂小心翼翼探查衆人臉色,竟不敢再多說。
還是丁靈中打破沉默:“沈大俠一代武林名宿,怎會給後輩留下如此詭異的武功?”
葉開道:“那不可能是沈大俠留下的功夫。”
路小佳道:“的确不可能。劍如其人,滄浪劍乃沈大俠武功之精華,劍氣如浩瀚煙波,即便沈仁習練不久,仍可看出原本劍意之潇灑不可方物,無半分陰詭邪氣,留下那邪門功法的,定然另有他人。”
他們讨論得熱鬧,羅扇在旁靜靜聽着,未有開口。
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漫無目的地猜測隻會浪費時間,丁靈中沒那耐性,向刀揚袂道:“你給沈公子做事的時間也不短,他究竟練的什麼功夫,你真就半點也不知情?”
刀揚袂道:“我隻知道那是一篇殘卷,封在他書房的《奇峰萬木圖》之中,從不示人。我在機緣巧合之下看到過一眼,卷首名字很長,約摸有八九個字,倉促中就看見‘天地’二字,其他的實在記不清了。”
路小佳突然想起那名神秘女子說過的話。
天誅地滅大伏魔訣,是羅扇當晚對抗沈仁時使出的功夫。沈仁内力霸道,滄浪劍更不是花花架子,但羅扇能跟他堪堪打個平手,足見大伏魔訣的威力。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莫非女子要找的,其實是羅扇這套功法?
他本以為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對羅扇已有足夠的了解,然而這突如其來的猜測又似乎把她推進雲山霧罩之中。
揣着這個疑影,他在甲闆上溜達兩圈,沒見羅扇的影子,又去她的艙房,見門虛掩着,人卻沒在,梳妝台上胡亂散放着些金銀首飾,雖說不上價值連城,好歹也是貴重之物,倒是不怕賊偷。不過轉念想想,這艘船是她從自家商行調來的跑貨船,所有船工都是跟羅家簽了死契的老夥計,确實沒什麼可防備。他搖頭笑笑,依舊掩好門,回到甲闆上,忽然福至心靈,擡起頭向上望去,隻見高聳的船桅頂上,有個青色的人影。
他施展輕功,躍上桅杆。羅扇正在出神,冷不防身邊多出個人,下意識打個激靈,掌中的纏枝牡丹紋玉梳脫手而出。
幸好路小佳眼疾手快,貓腰撈住。
将梳子遞還給羅扇,他在她身邊坐下,一條腿曲起踩在狹窄的橫梁上,另一條腿自然垂着,右手不知從哪裡掏出小把花生,剝出花生仁上上下下地抛着玩。
羅扇往邊上挪挪身子給他多騰出些地方,也不管他,自顧自用梳子順着頭發。她的頭發很長,此刻全部散下來,不着钗環,發尾拖在橫梁上,額前碎發被風吹起,露出眉心殷紅的花钿。
路小佳道:“你想事情的習慣實在該改改,再這麼梳下去,我怕你這頭發不太經得住。”
羅扇停下動作:“你有事就說,沒事自己麻溜下去,别等我踹——萬一力度掌握不好把你踹河裡,還得興師動衆地撈。”
路小佳道:“隻要你不使天誅地滅大伏魔訣,我應該還不至于往水裡掉。”
羅扇心下驚異,騰地站起身來:“你認得這門武功?”
路小佳看着她:“認得它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他将那晚神秘女子說的話原原本本告知羅扇,後者不言不語地聽罷,臉色肅然,手中玉梳越握越緊。
眼見梳齒快要刺入皮肉,路小佳不動聲色地覆上她的手,使個巧勁兒掰開她的掌心。
羅扇由着他把梳子拿走,表情幾經變換,道:“我本來……不該和任何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