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麒麟的耳朵裡，他聽到了對于自己的兩種評價，一種把他當做至高無上的守護神，一種出現在吓唬小孩兒早睡的謊言中。

在後者中，他是一個會吃人的怪物，比一切妖獸還強大，比一切鬼怪還要邪惡。

他也在流言中無數次地縮回自己的巢穴，看着那滿天的沙碩，不斷地問着那個給了自己一切感覺的怪物。

“為什麼呢？”

為什麼新來的這些人這麼聰明，一眼就斷定他是一個怪物呢？

那這樣的話他就沒法融入他們了，那他該怎麼辦？

而且，既然他們沒有把自己當做同類的話……他也不用守護這些跟他不一樣的東西了吧？

但是祂一直都沒有回應。

麒麟想了又想，最終不敢再離開他那個小小的巢穴，一直盤踞在地底，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的巢穴中很多沙碩都在下落，平衡再也維持不住，他才離開了他寄身的巢穴，又去看了看他的小小市集。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眼的紅色，連天的火焰把一切都燒着了，那些把他視為怪物的人在城外，他們的孩子被他們護在懷裡；而把他視為神明的人在城内，他們有的已經被火焰吞噬，有的還在不信邪地搶救着他們的城。

麒麟正準備揮手将火焰全部卷走時，那片火焰卻轉而吞噬了他，火苗瘋狂地吞吃着他的靈力，一寸寸地暴漲着，一直向城外蔓延去。

火焰啃噬着他的一切，帶着慘死于火海中的怨念沖向他。

“守護神為什麼不救我們？”

“我們都在維護你了……”

“我們為了維護你都已經這樣了啊！”

“如果你不庇佑我們，那你有什麼意義呢？”

“你這個——”

“怪物！”

他在這場大火中被燒的意識模糊，萬鬼呼嘯着從他的身體裡穿過，既然硬生生地将麒麟主的身體也啃成了骷髅。

最終大火散去，皮膚剝落，而他皮下的卻不是人類那樣的血肉而是生硬的石塊和骨骼。

這樣的他站在那個地方，跟周遭格格不入，像是一隻剛吃了人撐壞了的怪物，又疲憊，又恐怖。

在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他的身體先他一步推倒了象征着輪回的沙漏，将平衡打破，眼前的一切立刻随着沙碩的下墜陷入湮滅。

“失敗了嗎。”最後的最後他隻聽到了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再一次跌入了那張面具的漩渦中失去了意識。

麒麟睜開眼，他正身處一個白到刺眼的地方，四周都是靜悄悄的，無聲無息，他獨自一人身處于這一片狹窄的寂靜之中。

“麒麟。”一道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那個聲音很慢，調子拖的極悠長，不像是在叫他，倒是像在歎息。

那個聲音的主人很快就出現在了他眼前，臉上帶着一張奇怪的面具，面具上“的花紋就像是一個個深不可測的漩渦。

“你是如今的麒麟主，四方所有生靈的守護神。”

“……”麒麟擡着頭看着那張面具，“四方是什麼？守護神是什麼？”

那個人沒有回答他，隻是自顧自地往後說道：“你的先輩最近剛剛離世，将你托付給我照看，你可以叫我師傅。”

“師……傅？”麒麟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很想相信眼前這個人的沖動。哪怕他的面具看起來很奇怪，不太像好人會帶的面具的樣子。

如果，他是自己的師傅的話，那他應該是更值得信任的人了吧？

“我來教你怎麼樣做你的先輩做過的事情。”

純白的空間中突然多出了起伏不定的沙碩，在麒麟眼裡它們被無限放大，大到可以裝下一個人的一生。

“這就是萬物生靈。”

麒麟的視線從不同的沙碩上略過，一個又一個的看過去，可是他沒有看到屬于自己的沙碩，也沒有看到屬于眼前這個人的。

“師傅……為什麼，這個裡面沒有我們的星星？”

師傅一時間沒有說話，擡頭和麒麟一起看着滿天的沙碩。

他等師傅的回答等了很久，但是師傅沒有告訴他為什麼，隻是說了一句讓麒麟覺得沒頭沒尾的話。

“這不是星星。”

師傅沒再告訴他這是什麼，他也沒再問，怕師傅生氣。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怕師傅離開他，比一個人待在這個一無所有的空間裡還要怕。

“你要負責掌控的這個叫輪回，你應該能感受得到，試試。”

麒麟聞言，很乖巧地開始嘗試着操控那些沙碩，他感覺到了每一粒沙的流向，有的沙中那個人已經慢慢滑向了生命的盡頭，然後那粒沙就會被他牽引着向下墜，碎成更細小的粉塵，然後和下面其他的粉塵融合在一起，又飛到最上面。

在那粒新形成的沙碩中，一個嬰兒正驚慌不安地打量着周圍的東西。

這樣新的沙碩還有很多，每一個都是一個嶄新的生命。

麒麟很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第一次對這些看起來就很脆弱的東西感到好奇。

在那些新生的沙碩中他突然發現每個新生兒都有年長一些的人給他們取名，那他自己呢？他有名字嗎？

“你想要一個名字嗎？”

麒麟沒有出聲，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零貳。”

師傅輕輕地說着揉了揉他的腦袋，然後突然像一團墨水一樣融化在了他的世界裡，于是他的世界裡隻剩下了滿天的沙碩和他自己。

他看着别人的世界過活。

每多看一個人的一生他就越想到他們的世界裡去。

苦也好，樂也罷，他們的世界實在是太漂亮了，有紅色的糖果子，金黃的花兒，碧藍的天，蒼翠的樹，淡紫色的遠山，七彩的雲霞……

而他的世界裡隻有黑白兩色，像是一副沒有邊界的水墨畫，其他人可能多看一眼都會迷失在裡面。

他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那個自稱他師傅的人為他設下的囚籠。

他被鎖在了跟自己息息相關的輪回中。

外面的世界再怎麼五光十色也與他無關，他在他人的眼睛裡找不到任何與他，與麒麟，與他那個師傅有關的東西。

明明他都看到了，他和他們一起開心，一起悲傷，可是他的開心他的悲傷卻沒有一個人看到。

他好像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不知不覺間他将輪回撥得更快了，許多沙碩還沒有凝聚就已經落下，有的剛飛上去就被撥了下去。

他能從那些還懸在空中的沙碩中看得到世界為了迎合他對于輪回的安排爆發了一場瘟疫，瘟疫在這個他旁觀了一生卻無法參與進去的世界上重重地砍了一刀，留下了幾乎無法愈合的傷口。

他等了許久的師傅終于沒有再留他一個人。

“睡一覺吧，醒了就好了。”

是嗎？他真的能醒過來嗎？

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從自己身上剝離，然後他就睡着了，就像沙碩中死去的那些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