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緒眼看逃不掉,深呼了口氣,接過燈提醒道:“将軍失手打碎個花盆而已,他什麼沒見過,哪在意這個,你回了掖庭宮就是。”
蒼浪當然不在意一盆百合,把燈籠扔給裴緒後,頭也不回地交代内侍:“滾。”
他在意的是為什麼裴緒會在這裡,為什麼變成了内侍,又為什麼自己入玉京四載從未見過他?
背後的内侍邊退往回看了幾眼,眼看蒼浪臉色越來越差,迅速脫身,隻望裴緒自求多福。
四下無人,裴緒踉跄着幾乎被蒼浪拎出春園,幽寂宮道一眼望不到頭,提燈在劇烈搖晃中摔在地上。
蒼浪幾乎是從緊咬的牙關裡蹦出來了幾個字,“怎麼,不記得我了?”
他停住腳步,死死攥住裴緒的手腕,隔着袖子幾乎隻能摸到骨頭。
“将軍認錯了。”
裴緒看了眼蒼浪的手,被力道碾得生疼,他轉着手腕想要掙開,可惜沒扭過。
他舒了口氣,重申一遍,“奴婢西山人氏,若将軍有心尋故人,奴婢自會幫您留意!”
蒼浪認不錯。
興奮和惱怒混雜一起,在他五髒六腑裡橫沖直撞。近十年未見,他沒想到,再遇時自己竟也會手足無措。
蒼浪俯首看裴緒。
裴緒比年少時更瘦,握住燈杆的指節修長分明,宮裝之下仿佛不是身體,隻是一具白骨。但還和從前一樣白,病态的白。
可他依舊是頂好的模樣,正因如此,當初蒼浪才一眼挑中他留在自己身邊。
找了多年的人近在眼前,蒼浪幾乎瞬間暴起。
“我找的就是你!”他拽着裴緒往身前一帶,兩人距離不過幾寸。“你當年射我一箭,砍了我的馬,說跑就跑了?”
蒼浪壓低聲音,恨恨道:“倒是能耐啊,風雪過境時也能從北溟逃出來,這内侍好做嗎?嗯?滋味如何?”
關節忽然作響,糾纏的力道讓兩手一齊抖動起來。
裴緒吃痛,卻強笑道:“雲翳将軍,别拿咱們打趣兒了,将軍得陛下垂愛,當是常常進宮伴駕。但我常年在宮外做事,也久不回玉京,未曾有幸與将軍...”
他嘴上這麼說,但蒼浪自始至終都覺得他這雙眼睛大有深意。
其中神色,與那夜他在風雪中出逃時,一模一樣。
回首多年,蒼浪仍難以忘記。
他突然笑了,笑得裴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如何這般看我?恨我是麼?”蒼浪又逼近他兩步。
兩人近乎要貼上。
裴緒鼻尖差點撞到他肩膀,他别過臉去。
在廟裡不必時刻戴鐐铐,但裴緒手腕上有舊傷,猛地吃力,似乎能聽到筋骨斷裂的“咯咯”聲響。
“這是宮裡,禦林左右都在,你胡鬧什麼?”裴緒額頭汗水淋漓,忍不住吼道,“隻因我與你仇人生得相似面貌,你就要殺了我嗎!”
“誰在那邊!”
不遠處傳來呵斥以及禦林軍的腳步聲。
蒼浪見狀立即松開手,但裴緒還沒從疼痛中緩過來,下一刻就撞在宮牆上,被掐住脖頸。
這下再喊不出來了。
“怎麼,敢做不敢認,你當年為何要跑?”
裴緒白得近乎透明,脖頸上交織的經脈都能被盡收眼底,蒼浪帶着繭的寬大手掌緩緩滑到那條最寬的青色上。
裴緒眼角開始泛紅,桃花眼緊盯住他,用喉間殘存的氣息罵道:“混...蛋!你!”
大拇指上下摩挲着,蒼浪觸碰到裴緒的脈搏。
“我混蛋,”蒼浪雙眼通紅,“那一箭沒能要了我的命,後悔吧?阿骊。”
腳步聲逼近,臨近身前,蒼浪才松開手。
裴緒扶着宮牆滑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
“十四嗎?怎麼深夜還未出宮?”
指揮使提刀過來,見裴緒坐在牆邊,眼睛一轉,直接擋在兩人之間打圓場。
“可是宮裡内侍不長眼得罪你了?想必是新來的,這哪用得着大将軍出手啊。等我明日回了王中尉,直接處理了就是!可别耽誤兄弟你吃酒。”
蒼浪不動聲色,擡手把人往一旁推了推,見裴緒縮在角落裡咳個不停。
“活着就行。”蒼浪平靜下來,轉動手腕。“詩經有雲,贈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既然都在玉京,日後咱們常聚,也好饋我多年蒹葭之思啊。”
裴緒靠在牆邊,摸着脖頸上的紅印,在斷斷續續咳嗽中,露出一個笑。
“恭送将軍。”
叢雲牽着蒼浪的戰馬侯在宮門外,打遠就見他神色極差。
“主子,可是事關北溟?”叢雲硬着頭皮問道。
蒼浪接過缰繩,翻身上馬。
他隻道:“今後不用再找了。”
多年前除夕夜的一場風雪,吹斷他們之間從沒說出口的念想,也将種種情仇埋了個幹淨。時過境遷,那夜的雪融了餘恨,終究化開,涓涓流入地下河,十載之後,化作溫風細雨,從北溟遠赴玉京。
迢迢千裡,愛恨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