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朝中官員,為何不是大理寺獄?”
蕭穆震聲而笑,眼底卻冷,道:“此案,聖人要交由督事院查辦。”
“這……”蕭尋楓才遷任督事侍禦史,如何不巧。
“到時有絲毫差錯,我們都難以洗脫徇私之嫌,保他們,落人口舌,不保,今後在朝中又失一份助力。”
他雙目微眯,閃過一絲诮譏。
“不若……”蕭尋楓決絕,“孩兒先辭去侍禦史一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隻怕沒那麼容易。”他緩緩搖頭。
接着,他目光忽地轉向聞棠,“你呢?還是不願到涼州去?”
聞棠一噎,繼而堅定道:“對,大不了我也辭官,本來也不想做什麼督事禦史。”
蕭穆盯着他,指了指門,“出去罷,這兒不需要你了。”
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怒道:“我隻是不明白,為何一定要我離開長安?我不想走!”
“為何不想走?”蕭穆眼神凜凜。
他垂下頭,隻道:“我有我自己的思量。”
蕭穆怒極反笑,沉聲道:“出去。”
聞棠脾氣也上來了,屋門被大力甩開,木軸微微震顫,發出吱啞餘音。
這幾日府中總靜悄悄的,府君忙于公務早出晚歸,兩位郎君也不再說笑,連三娘子都深居簡出。
聞棠心氣兒不順,照舊去禦史台當值,歸了家也不與旁人言語,茶飯都叫下人單獨端來自己院中,本以為蕭穆又要大發雷霆,小厮卻說主子們都吩咐了各自用膳,他心中郁結,隻覺一把大刀都砍在了棉花上。
漸漸地,公廚也沒那麼難以下咽了,今日午食又是蒸餅,聞棠一口氣吃了兩大張,雜役收回盤箸,在他轉身欲走時悄聲道:“杜補阙請郎君下了值去藏書樓一叙”。
聞棠側首,他已神色如常地離去。
聞棠隻好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回去整理卷宗。
卻說這活兒最是乏味枯燥,他不知将這些墨字挪騰來挪騰去的意義何在。初春暖陽隔着蒙蒙窗紙照進來,勾得人發盹。
聞棠不由自主地噫欠,嘴巴還沒來得及閉緊,被卷宗上一行小字牢牢吸住了目光。
“……興訓二載三月,侍禦史甯清言謹狀……”
不等他看清前因後果,錄事官已眼尖地跑過來,有些着急道:“蕭禦史且慢,這叢案卷就不用理了,亞台特意吩咐過的,下官疏忽,竟忘記相告。”
錄事暗自抹汗,照說聞棠的官階遠大于自己,卻偏偏來這兒打下手,他也不知該如何處之,更遑論這些細枝末節。
聞棠看着他匆忙将這些案卷合起收回原處,好奇道:“亞台何故有此吩咐?”
“這些案卷做了特殊标記,是要亞台和中丞親自重審的,我等不便僭越。”他如實告知,又将聞棠安排到别處。
甯清言在禦史台就過職,且還是在任陳州縣官之前,竟從沒有人提起,聞棠心中微訝。轉念一想,他已成“反賊”,諱莫如深也實屬正常,那些案卷恐怕也因此而不得随意查看。
他整個午後都心不在焉,酉時初才驚覺自己有約在身,怕杜念等急了,幾乎是跑着去崇文館的,遠遠看到侍墨的身影,他下意識繞道避開。
許是過了時辰,藏書樓中空無一人,侍墨還未回來落鎖,他沒尋到杜念,便拾階而上,卻還是了無蹤影。
聞棠遲疑片刻,決定在此處稍待。
案卷上的墨字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興訓二年,杜念那時應該才十來歲,他知曉這段過往嗎……
聞棠出着神,沒注意到身後來人,冷不防被發涼的手指攏住一雙腕骨,直接打了個激靈。
杜念将他環在身前,輕聲道:“在想什麼?這麼認真。”
他趕忙側首,眼睛睜得圓圓的,道:“你來啦……”
說完反應過來這是在哪兒,面上一熱,又輕輕掙了掙胳膊。
杜念雙手探進他衣袖,在光溜溜的小臂上摩挲了幾下才松開他,對上他迷茫的目光,問:“怎麼沒戴束腕?”
“禦史台又不用練武,戴什麼束腕呢?”聞棠以為他真是好奇,沒太放在心上,又道,“怎麼這會兒找我?”
他擡起眼,坦然道:“因為想見你。”
聞棠看看他,又低下頭,露出發紅的耳根,磨蹭半天冒出來一句,“别學我說話……”
杜念被他逗笑,從懷中拿出個油紙包打開,他循聲望過來,看到幾塊油煎的酥面點心,量不多,但每個都被掰碎了一角。
杜念動作稍頓,語氣平淡,“内朝的公廚總是那幾樣,怕你吃不慣,原本帶了些點心想拿給你,不過宮裡才出過事,吃食也要都細細查驗過才可入内……”
聞棠看着他垂下的眼簾,豪不介意地拈了一塊塞入口中,鼓着腮朝他笑了笑。
杜念也笑,問他味道如何。
甘甜的味道在舌尖漫開,有種果子的清香,回味泛酸,中和了膩。
“這是什麼餡的?”聞棠好奇。
“櫻桃煎,”杜念從袖中拿出絲帕遞給他揩手,“可是過于醇厚?再過不久,就有鮮櫻桃可食,拿來做餡應當更佳,你若想嘗嘗,可以随時來府上尋我。”
聞棠眨了眨眼,聽出他話中的邀約,心中隐隐歡喜。
兩人正說着,下面突然傳來不小的動靜,聞棠慌忙拾階而下,卻并沒有看到人,隻有幾本散落在地的籍冊。
杜念跟過來,看了看,将地上書冊撿起歸置。
見聞棠還在東張西望,他安慰道:“無礙,應當隻是沒放穩。”
聞棠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兩人又待了片刻便速速離去。
杜念回到府中,喚來隋泠,叫她備些補品去探望顧信,另附一句話,叫他不要做多餘的事。
顧信雖中了毒,但分量不重又醫治及時,休養兩日便照常去了禦史台。
聞棠一整晚都沒怎麼睡好,剛進禦史台就碰見顧信,側了側身準備讓他,誰知他卻客氣地打了個招呼。
聞棠不明所以,隻見督事院其他幾個禦史紛紛朝這邊來,開口就是問罪。
“蕭禦史,有獄卒狀告你昨日私自探視韋七郎?可有此事?”
“誰說的?我沒有。”聞棠霎時黑了臉。
“這可就奇怪了,”那人道,“錄事說你昨日酉時便走了,到了戌時衛軍才見你出宮城,你這段時間做什麼去了?”
“我……”聞棠靈光一閃,想起藏書樓奇怪的動靜。
難道真被人看了去?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面前的臉,并未看出端倪。
若是如實托出,勢必會把杜念卷進來,到時不知會發展成什麼樣子,他挑了挑眉,問:“我為何要告訴你?你且把那個獄卒拉過來和我對質。再說,僅憑他一面之詞,根本不足為正證,還有誰看見了,也一并叫過來。”
那人卻答非所問,隻道:“你遲疑了這麼久,可是心中有鬼?”
聞棠捏了捏拳,反而笑了,正要開口,身後傳來一道矜傲的聲音。
“他昨日和我在一起。”
聞棠驚詫不已,回頭看到裴是鏡立在那兒,正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嫌他朽木難雕,帶他去崇文館指點指點,還不小心把書冊撞翻了,你說是不是,二郎?”
他斜斜飛來記眼刀,雖是解圍,卻讓聞棠冷汗直冒。
“崇文館的侍墨可能沒看見他,但看見我了,還有幾個學士,找來一問便知。”裴是鏡繼續。
那禦史看了看他們,偃旗息鼓,“既然中丞作證,想來其中可能有誤會,我等會重新審問那獄卒。不過……”他歎口氣,“蕭禦史畢竟和韋七有些關系,要懂得避嫌才是。”
說罷,幾人一同離去。
聞棠總覺哪裡不對,還未細想,裴是鏡上前扣住他的肩,幽幽道:“跟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