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樂将纏臂褪下,鐵青着臉說:“雲鸾,把這破玩意拿去融了。”
侍女自然不敢應,皇後轉頭瞧她,不悅道:“做這樣子給誰看,寵得你無法無天了?”
“都給我把臂钏戴上,怎麼,夫妻不做,連親人也不做了?”她威壓開口。
李元樂僵着身子,聞棠也無動于衷。
蕭問梨見狀,趕緊把他扯起來,将金钏套上。
皇後目不斜視,也不開口,女官内侍紛紛伏身請罪。
李元樂隻能不情願地将纏臂拿回來。
皇後再無吩咐,起身而出,随侍儀仗紛紛跟從,整個大殿卻從未發出丁點兒聲響。
兄妹幾人面面相觑,聞棠始終未語,捏緊拳出去了。
蕭問梨替他擔心,到了麟德殿卻發覺他隻是先入了席,似乎并無異常。
亥初,坊市上遊人漸疏,傩儀已畢,正是守歲迎宵之時,堂屋中傳來巨大的聲響,瑪瑙盤咣啷一聲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下人們大氣也不敢出,垂着頭侍立在旁。
蕭穆端坐在主位上,看着碎裂滿地的殷紅玉石,平靜道:“怎麼,當驸馬難道還委屈了你?你既不喜宦海浮沉,也無心鑽研此道,不如就承歡膝下,繼續過你飛鷹走馬的日子。”
“夠了!”飛濺碎片劃破聞棠的手背,留下細小的口子,“要我入朝謀權的是你,說我一無是處的也是你,從小到大,我遵循你們的安排做伴讀,對太子唯命是從,你又忽然不需要了,叫我疏遠他,我和師長朋友略親近些,你就要我謹言慎行,現在連我和誰成婚與誰厮守一生你都要支使,那我告訴你,我死也不會遵從!”
“二郎!”蕭尋楓扯住他,“好好說話。”
“我說錯了嗎!我算什麼東西,這麼些年,無論我做的好與不好,你從來都沒有認可過,現又突然關心我的婚事,我需要你做主嗎!”
聞棠掙開他跑了,不一會兒,房裡傳來巨大聲響,好像摔了什麼東西,小厮敲門詢問,被他吼道,“滾出去!”聲音直沖到堂屋。
他鮮少和人這麼說話,平時也總是樂呵呵的,蕭尋楓起身想去看,被上首的人制止,“随他去。”
蕭問梨沉默不語,沒過多久就說自己困倦,回房歇息去了。
豪門闊府,燈火通明,唯獨缺了人聲笑語,竟有些陰森。
蕭穆端起案上的椒柏酒,一飲而盡。
蕭尋楓斟酌半晌,不忍道:“既然他這麼不願,就算了吧。”
末了又補充:“……既然崔家想退婚,就也算了吧。”
蕭穆輕聲歎息,“你已經知道了?”
他點頭。
“我不過為他早作打算,竟弄得像仇人似的。”蕭穆笑了下,鬓角不知何時生了幾根銀發。
“他就是這個性子,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阿爺莫怪。”
蕭穆搖搖頭,父子二人靜默地坐着。
月亮霧霧的,周圍一圈像結了冷霜。
杜念阖上窗,小厮端着托盤進來,裡面幾隻精巧的銀碟,放的都是讨彩頭的糕果餅餌,未必拿來吃,隻是擺個熱鬧。
杜雍光自是一早就被杜行宜接走,杜念照舊守在這裡,也沒心思閑逛,正好将那副竹林圖裱在座屏上。
“郎君風雅,”小厮邊把盤碟一一擺好,邊道,“已經子時初了,明晨還有大朝會,郎君忙完就快歇着……”
話還沒說完,庭院裡砰砰幾聲巨響,爆竹燒裂,緊接着傳來嬉鬧聲。
小厮黑着臉道:“幹什麼呢……驚擾郎君休息,我這就說他們去!”
杜念忙道不必,“本就是歡欣玩鬧的日子,我聽着也喜慶。”
他隻得作罷,又道:“隋娘子還沒回來,郎君有什麼吩咐盡管喊我。”
杜念點點頭。
他退了出去,将屋門輕合,院中喧嚣随即隔絕。
杜念習慣性地去尋木箧中的錦盒,手指放上去才想起,裡面的玉佩已經交由他人保管。
窗外樹影輕動,好像有什麼東西落在了地上,聲音悶重。
他快走到窗邊,推開看了看,樹枝光秃秃的,地上什麼也沒有,小厮站在遠處望着前院,那邊不時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
許是自己聽岔了,他垂眸,正要重新将窗攏上,卻聽到很輕的沙沙聲,他皺了皺眉,又很快被一種似驚似喜的神情取代。
他轉身,推門而出,快步走到圍牆邊。
聞棠穿着件绛紅寶相暗紋的外袍,玄色貂毛的内夾從領邊翻出,烏木提手别在腰間,金鈎上懸挂着琉璃燈,燭芯映着月華般朦胧的燈壁,盈盈擺擺的流光從描摹着的仕女身上穿繞。
聞棠拍去袍擺和手上的塵土,聽到動靜,直起身來,雖有些不好意思,卻仍然理直氣壯,“我叫了門的,但是沒人應,隻好另尋辦法……”
杜念看他良久,才輕聲問:“怎麼這會兒尋來了?”
他聞言,不甚高興似地瞧着地面,咕哝道,“這還用問嗎,自然是因為我想見你……”
他都這樣說了,杜念怎能再不解風情,于是掀起暖簾讓他進屋。
房内陳設簡單素雅,聞棠好奇地四處探看,桌案上的桃符像新寫的,朱墨表面晾成油光,旁邊的紙硯擺放整齊,一枚枯枝插在小巧的藍釉瓷盆裡,花葉都掉光了,他覺得眼熟,又不敢認。
杜念加點了兩盞油燈,将屋裡照得更亮,聞棠趴在食案前,拿起盤中的胡荽嗅了嗅,又迅速丢回去。
他的琉璃燈扔在牆根,杜念替他撿起來歸置好,叫他過來坐。
案席旁擺了地爐,聞棠解下外衫搭在圈椅上,道:“還以為你會跟杜宗伯一起守歲呢。”
杜念笑笑,隻說:“義父有他自己的事要忙。”
他怕聞棠冷,拉過席子要他坐近些,聞棠似乎會錯意,十分自然地靠進他懷中。
杜念失笑,輕輕攬住他,打趣道:“這樣愛黏人?”
他抱住杜念的腰,臉埋在衣襟裡,聞言擡起頭,隻露出上半張臉,說話時的吐息将那塊布料烘得熱熱的。
“可是我喜歡你這樣抱我,”他說着可憐的話,卻振振有詞,“沒有人這樣抱過我。”
“……可能我阿娘有吧,但是我已經記不清了。”他把腦袋縮回去,甕聲甕氣地補充。
杜念再說不出話來,把他摟得更緊些。
鼻端有好聞的香氣,像被雪浸潤過的臘梅,不知道是屋子裡的還是杜念身上的。
聞棠閉上眼,聽他低聲問舌頭好了沒有,蜜餞好不好吃,又問近日都忙了些什麼。
昏昏欲睡地應了幾句,聞棠的小臂由着他輕輕揉捏,一路摸到腕骨,被硬質的東西硌住。
他猛地清醒,杜念已經挑起他的袖口,瞳仁中倒映出纏臂上刻的花紋。
懷中的身體微僵,杜念頓了頓,問:“怎麼從前沒見你戴過?”
他暗叫糟糕,光顧着吵架,忘記把這東西取下來了,他不想杜念瞎擔心,也不想欺瞞他,正糾結着,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怎麼也沒個人守……”暖簾落下,隋泠話說了一半,猛地閉嘴。
聞棠吓得迅速起身,卻被杜念扣住腰。
兩個人半摟半抱地被她撞上,好不尴尬。
她反應過來,趕緊出去關上門。
聞棠抿了抿唇,回過頭,杜念風輕雲淡地安慰他,“不礙事,别擔心。”
他到底臉皮薄,小聲道:“我也該回去了……”
杜念點點頭,幫他披上外袍,又去取燈。
隋泠立在門口,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地同他見了個禮。
杜府的下人們看見他,雖然奇怪,卻不敢問,唯恐是自己玩忽職守,怠慢了登門的客。
兩人一起出了曲坊,聞棠是偷跑出來的,不敢走大門,又不想讓他知道,便執意要自己回去,他隻好停在原地目送。
直到身影徹底不見,杜念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仆從們麻利地清掃庭院,隋泠還在那兒,似乎有話要說。
“怎麼沒叩門就進來?”杜念進了屋,将弄亂的坐席重新擺好。
他說的是剛才,隋泠卻無心解釋,她寒玉般的面容永遠波瀾不驚,聲音卻罕見地着急,道,你瘋了嗎。
杜念動作一滞,眉眼冷了下來。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他們雖是名義上的主仆,他卻鮮少以這樣的姿态說話。
“好,我的确沒有權利過問你的私事,”她道,“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希望你不要一時沖動,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話畢,她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頭也沒回地說:“沒人看着,剛才陳二滿院子找你,我把他關回去了,希望你沒有忘記你還藏了這麼号人。”
又走了幾步,杜念叫住她,語氣有所緩和,道:“這段時間幫我相看處宅院吧,不用太大,總住在義父這裡也不方便。”
隋泠冷笑一聲,沒有答話,她心想,他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