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壯修美的曳落赫被幾個馴馬的小仆圍住,正在更替臨時的馬具。
“這是怎麼了?”裴翌納悶。
蕭聞棠咬牙切齒地從嘴裡擠出來兩個字:“杜、念。”
二人更加不解,陸回年悄悄挑了個手腳麻利的奴仆詢問。
那小童邊看着蕭聞棠的臉色邊低聲解釋:“昨個下了好大的雪,有位新來的學士半路凍壞了馬掌,所以借了蕭郎君的……”
要知道,這馬平時蕭聞棠連碰都不讓别人碰的,陸回年罵道:“你們怎麼這點兒事都辦不好,馬廄裡那麼多馬,你不會讓他選别的啊?”
“這……”那馬仆支支吾吾的。
“好了,”裴翌出來勸和,“可能他們也沒料到杜公會挑中曳落赫,主子的要求,他們又不能反駁。”
看着這些人将髒了的障泥卸下,又拿來新的換上,他喊道:“聞棠,已經換好了,過來看看嗎?”
始終皺着眉的小郎君走過來,嫌棄地打量了兩下,“先這樣吧……”
說着利落地翻身上馬,“我先走了。”
“好,”裴翌笑着安慰他,“我最近正好得了套新的馬鞍,織錦做的障泥,還鑲了圈銀貂的軟毛,等會兒我找人給你送過去吧。”
“多謝,”蕭聞棠興緻不高,“還是不必了,你自己留着用就是。”
話畢打馬而去,剩下兩個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又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崇文館内最大的一座建築乃是藏書樓,除了觀文冶學之外,另設了幾間廂房作處理公務之用。
杜念正把書冊都收整好放回原處,文肅匆匆地從外面進來。
日漸西斜,屋子裡就他們二人,文肅合上門,轉過身來,面色有些疲憊,“事情和咱們預料得差不多。”
杜念停下手中動作,擡起眼,“聖人的意思是?”
“在各上州貢院,另設監察學官,”文肅走到矮幾旁給自己倒了杯冷茶,“雖然隻是個名号,但你我心裡都清楚,聖人是真的決心要打破眼下僵局。”
對面的人沒有答話,似乎是在細細思索。
“今日受召的除了我,還有國子監和禮部的人。陣仗倒不小,想必閣老那邊也快得到風聲了。”
黃昏下的日頭打在窗棂上,在杜念的眼睫旁落下一段陰影。他把最後一卷書歸位,道:“想來陛下也不在意他何時知曉。若我猜的不錯,明日早朝,恐怕就會有聖谕下達。”
文肅咽下茶水“嗯”了聲,擡起端着杯盞的手表示贊同,“不謀而合!”
他踱步到杜念的桌案旁,瞥到上面一整疊散落的紙頁。
“……文淵殿”,他默默念出聲,隻是這獨特的字迹,潦草而粗糙,越看越眼熟,又伸手翻了翻,發現皆是這三個字。
文肅擡頭笑道:“看來今天杜學士可耍了好大的‘師威’?”
“是他有錯在先。”杜念走過來,把這疊紙随意卷了卷,扔在一個堆放雜物的書簍裡。
“你膽子倒是不小,知道他是謝閣老的外孫,還敢罰他?”對方打趣。
“那又如何,”杜念毫不在意,“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
文肅略斂了斂笑意,“我知你心中所想,但越是如此,越要小心引火上身。更何況……”
他故作高深,“……聞棠這小子,有些特别,屬于蕭家的另類。”
杜念擡首,似有不解。
對方卻突然開懷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這世上,有兩樣東西不可沾……不對,是三樣。”
文肅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是春明門街南最裡處的老翁賣的牛皮糖,第二,則是常安坊外被人遺棄的小狸奴,至于這第三嘛……”他指了指那書簍。
這話荒謬且故弄玄虛,杜念也笑,“這是什麼歪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文肅别有深意。
杜念輕笑搖首,又想起什麼般突然發問:“……我聽說,除了兩位郎君,蕭家還有位三娘子?”
“嗯,”文肅音色上揚,點了點頭,又在他旁邊坐下,擠眉弄眼,“打聽這個做什麼,莫非……想做那楚襄王?”
“你想到哪兒去了……”
杜念頗為無奈,認真道:“我隻是随口問問罷了。”
所幸對方也沒有再追問,隻草草揭過,二人又東拉西扯了幾句,便分頭離去。
許是今日太過勞神費力,既要講學又要處理庶務,杜念回了府,隻覺困頓乏倦,睡得格外早。
夢裡不知春,罔顧一場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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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訓四年,河南道,陳州甯府。
笃笃笃——
杜念在榻上翻了個身,似是想離這惱人聲響遠些。
笃笃笃笃——
可惜門外的人不肯罷休,邊敲邊高聲喊道:“甯溪哥哥!”
脆生生的童音,參雜着小孩子特有的精力旺盛,大有一副不開門便會一直喊下去的架勢。
杜念迷懵睜眼,果然,窗外都還是灰蒙蒙的一片。
他認命般地披衣下榻,開了門。
門外站着個水靈俏皮的小小娘子,約莫才五六歲,眉心點朱砂,穿一身銀線繡海棠的丁香色衣裙,頭上的雙環髻綁得亂七八糟。
她興奮地往屋裡蹦,嘴裡叫到,“吵醒你了麼?不過今日還要上學呐!我等你盥洗換衣,咱們一起去!”
“對啦!”她走到矮幾邊,把身上挂着的荷包打開,用兩隻小手捏着兩邊,在桌案上抖啊抖。
杜念頭疼地看着她把幾塊碎得看不出原樣的糕點撒在桌上,邊說:“阿妙給哥哥帶了好吃的點心!”
他嘴角抽了抽,又不得不僵硬地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阿妙的腦袋,盡量平靜道,“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說罷滿面愁雲地繞到屏風後換上外衫。
甯府的“貴人”來了快半月有餘。
貴人從長安來,是都城的高門大戶,早前阿爺就對他千叮萬囑,到時一定要禮數周全,萬萬不可怠慢。
不料除了貴人,還來了位難纏的小娘子,自從杜念在頭日稍帶她在府中逛了會兒,此後就多了個“小尾巴”。
對她講男女大防,她聽不懂,更不要說兇她瞪她,對着這麼位玉雪可愛的女娃娃,又哪裡狠的下心來。
于是乎,杜念晨起再也不用聽打更了,變成了阿妙來敲門,杜念去上學也不用帶什麼書童了,阿妙會自己帶個軟墊坐他旁邊。若是閑暇得空,則愈發不可收拾,不是在幫阿妙捉蚱蜢,就是在給阿妙做彈弓。
總之,在他甚至還不叫杜念的十五歲這年,他覺得聖賢書不可盡信。
因為少年分明已經識得了什麼才叫做——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