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變得有些安靜,或許因為這個時候的窄巷相比德裡歐的其它街道而言少有人通行,又或者是面前的魔導師在出現的刹那就無聲地布下了隔音咒。康妮黑色的眼瞳裡倒映着瓶中翻騰的詭異液體,大概過了幾分鐘才重新擡起頭。
“慶典前後,德裡歐街區的人流量幾乎達到了每年的峰值。”神官向上銜住來自法師的灰綠色眸子的目光,謹慎地述說,“這是治安官們最頭疼的時候,為了保證密歇河不會被船隊堵死,河港的巡查會相對弱化,我想您在找到我之前,已經向治安局與議會了解了對應的情況。”
這不是一句試探的疑問,而是平靜地陳述。
長久以來,作為侍奉神明的教會與堅定驅逐獸潮的防線戰士們一直抱有分歧,那些相悖的觀點向上延伸,就成了議會貴族中的兩個派系。而作為守護防線的法塔的主人與魔法師的一員,曆代白銀祭司的立場一直頗為微妙,雖然他們在進入法塔前曾宣誓為了人類存亡而絕無偏頗,但再強大的魔導師也是人,他們心中不會毫無偏向。
這一點神官們也同樣心知肚明。
街區的治安并不歸于神殿管轄,王室親近教會隻是一種政治手段的延伸,真正的武裝管轄永遠掌握在奧古斯都們的手中。正因此,如果是在普維斯其它白袍神官看來,希爾的要求簡直可以稱得上刁難。
但康妮沒有對此抱有多餘的情緒,她在短暫的停頓後繼續說:“教會受治安局委任,監測污穢之物的濃度,借以防範黑巫師們的襲擊,這是應做之事。但關于這個,我恐怕沒有别的可以告訴您的。”
神官晃了晃手裡的瓶子。
“德裡歐沒有大範圍的警報,守夜人也沒有透露新的消息。”她說,“如果您隻是來要解釋,那麼德裡歐神殿的回複與治安局不會有更大的出入。”
普世意義上白銀祭司應該是什麼樣子,這個問題康妮做不出回答,但她大概能确定站在自己眼前的這位祭司是個什麼的人。她看上去和許多強大的法師們一樣,孤僻又冷漠,但這些特質全都建立在完成既定的目标上,譬如……驅逐黑巫師。
如果可以形容,神官在心裡更願意把這個人與隔壁聯邦制造的精密的魔導機械相提并論。那些冷冰冰的造物可不會談論私人感情,它們隻會将既定的計劃貫徹到底。就如康妮此前對那位公爵小姐所言,出于守護人類的目的,教會與魔法師的目的同樣一緻。
所以神官能斷定對方不是來找茬的,正相反,她或許需要某些幫助。
“沒有大規模警報,不代表不存在危險性。”希爾安靜地聽她說完,沒有接回魔藥瓶的意思,“教會光明聖術的追蹤能力獨樹一幟,我需要你的協助,神官。”
這個要求令康妮臉上出現了刹那的驚訝,同為光系法師,她深知對方的魔法造詣有多深厚。尤其在魔文應用領域,大陸如今沒有人能和希爾比肩,包括追蹤術。
希爾讀懂了對方詫異的眼神中表露的疑問,但她沒有解釋的打算,隻是淡聲詢問:“我想教會不會拒絕這個簡單的要求,也不會放任侍奉混沌的黑巫師在街區遊走。”
從獸潮興起的那個時刻起,光明的反面就不再是黑暗,而是窺不見真實的混沌之地。作為光明女神芙洛拉的代言人,神官們與黑巫師是死敵。
“……我明白了。”康妮回過神,低下頭重新低頌了一句禱詞,“德裡歐神殿願意相信您的判斷,閣下。那麼……今晚您需要守夜人封鎖街區嗎?”
希爾垂下眸短暫思考了幾秒,搖頭:“暫時不需要。”
過多的防備隻會惹來貴族們的視線與民衆的恐慌,能扼制在一個轄區的小亂子,沒必要擴散到更多的地方。
假期還沒結束呢。
“在與您同行前,”康妮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儲物戒指,“我仍舊需要回一趟神殿。”
希爾看向她的目光似乎蒙上了另一層深意。
康妮坦蕩地與她對視:“雖然無需封鎖街區,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您仍舊需要守夜人。”
神官的語氣不是商榷,是肯定。
希爾指尖在空氣中輕輕點了一下,投下的魔力像是墜入湖泊中的一滴水,無聲地打碎了維系的寂靜。被隔絕的風與噪音卷土重來,把法師的袍子猛地向前吹起。
康妮鬓角不自覺漫過一滴冷汗。
而面前的法師已經側身讓開了道路。
街道兩側密集的人流持續到了入夜。
從最後一間鋪子出來,克莉絲汀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她垂了兩下酸麻的小腿,抱怨道:“都怪派克教授,讓我們白白浪費了一天的假期……好在是買齊了,不然我可不敢想象後天回去會面對什麼。”
街上的治安官們陸續在換班,值夜的隊伍裡貴族出身的應當會少很多。安塔利亞終于能解開鬥篷緊緊纏繞的領口透氣,她擡指蹭掉了鬓角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的草屑,笑了笑說:“露娜不是說他不會讓你不及格的嗎?”
“話是這麼說啦……”克莉絲汀撓了撓頭,兩個人踏着夕陽走入了一間藏在街道盡頭的餐廳,“但就像最開始看見維洛迪斯教授那樣,哪能不害怕呢?”
慶典期間總有人拜訪,安塔利亞很少有閑暇能想起那位法塔頂端的“老師”。她拉開椅子坐下,在接過侍者的菜單後開玩笑:“她有那麼可怕嗎?”
“也就你覺得她不可怕吧……”克莉絲汀在第一堂課結束後就沒再去過,她想起希爾那張臉還是不免哆嗦,“算了,不說這些了。辛苦你出來陪我這一趟,不過安妮娅,你推掉這麼多邀請出門,沒關系嗎?”
“比起這些瑣事,我想貴族們的舞會更無聊。”安塔利亞捧起剛上的熱巧克力啜了一口。
沒有什麼比秋日裡的熱飲濃湯更讓人覺得惬意了。克莉絲汀滿足地眯起眼睛,含糊着聲音好奇地問:“難道他們隻邀請你一個人去?大公不在嗎?”
安塔利亞的眼神淡下來,她攪動着杯匙,低聲向上菜的侍者道了聲謝。大概過了幾分鐘,她才重新開口回答好友的疑問:“貴族……并沒有大家想的那樣開明,那些宴請舞會,很多隻流通在女性之間。”
“維爾拉在這方面也不像塞勒斯,總有人認為女孩兒更應該在觥籌交錯裡談論新上的戲劇與香水,而不是更應該被關注的魔法與未來。”
她一邊說着,一邊将目光投向了餐廳的窗戶外。輪班的治安官在離開時一邊解下自己的臂章,他們高聲談論着自己今天做出的“事迹”,一邊像是不在意似的把幾位女性治安官丢在了身後。
這樣的場面随處可見,至少在沒有魔力與武技的平民身上是這樣的。至于更上層……尊重與平等也隻因為她們擁有足夠讓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畏懼的力量罷了,譬如希爾與伊瓦林,又譬如格瑞缇的女侯爵尤拉。
有些東西并不會因為境遇而消失,被訴諸于口的言論虛僞得可怕,卻總還有人為此蒙蔽,甘願淪為衣裝華美的附庸。
“是啊……”克莉絲汀的眼神也暗淡下來,這些話本不應該從身為公爵繼承人的安塔利亞口中說出,但她深知自己的朋友是個善良正直的人,所以有些話題才可以肆無忌憚地被表達,“我們不是聯邦,哪怕王室也曾經有過女王……”
話音未落,她如夢初醒般停了下來,擡頭四處看了看。
好在還要再過至少半小時客人才會占滿餐廳,侍者不見了蹤影,沒有人聽見不經意被訴說出的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