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道:“說是,建安十二年前後,東虞捉妖師集體外出,臨江防守空虛,卻在此時出了個大妖,便是那雲妖,來自天上的雲萊國,法力強悍,神秘莫測,膽大妄為,獨占了仙人嶺,攪亂危害附近民生,後來,似乎與凡人動了情,自毀妖力運轉出玄淨丹,為那人生了孩子,被捉妖師趁機集體捕殺了,奇怪的是,與其相關的人事查無可查,連擒妖錄上都無分毫記載,我們前次途徑仙人嶺,那妖的怨氣尤未消散,險些将我們困在裡頭。”
霍天聽罷面容凝滞,掌心的肉攥得生疼:“雲萊國啊,這麼少見的妖,他們殺了,為何從未大肆宣揚?”
“興許另有隐情吧,我還問了師父,他……也沒聽說過。”到這,昭歌聲音漸弱,腦海裡有可怕的念頭忽閃,被她驚恐掐斷。
霍天覺出她的異樣,瞟下她,又面無表情移開。
空氣寂靜了會兒,昭歌惴惴道:“師兄,你何故突然問起這個?”
霍天眺着半空濃厚發灰的蒙蒙雲層,道:“随便問問,那個雲妖,長什麼樣?”
昭歌啞着嗓子道:“大抵,天人之姿吧。”
霍天簡略一應,扭頭走了,身軀闆硬,落腳虛空。
昭歌想叫住他,遲了一瞬,人便消失在遊廊盡頭。
她原地站了會兒,再醒神時,臉上有熱淚滾落。
為什麼會哭?為什麼呢?
她合了眼不敢再想,待壓下那種複雜莫名的傷感,淩虛出來了。
閉關前最後一面,淩虛照舊要交代她些事,環顧四下道:“他人呢?”
昭歌遲鈍搖頭:“方才,走了。”
淩虛注視她,很是語重心長地道:“昭歌,你從蕭國回來後,若我尚未出關,你凡事要當心,别随意相信任何人,”停了停,強調道,“包括他。”
昭歌呆怔着,何時起,她身邊的人,全變了呢?
淩虛道:“松陵世風日下,暗潮洶湧,許多你自認信任可靠的人,都不是曾經的樣子了,你帶着斬妖劍,易惹人觊觎,這個時候,更要護好你自己。”
昭歌張了張口,有些話,終難以啟齒,她不敢問,喃喃道:“我記住了。”
淩虛摩挲着她的頭,撤手,轉身,動作透着決然:“那,師父走了。”
昭歌目送他往靜室行去,道:“師父,我會回來的,也會等你出來的!”
無論過去怎樣,這輩子,他永遠是她敬重的師父。
風掃庭院,又有淚水奪眶而出。
***
下午收拾好行李,出發前往蕭國時,霍天不見,隻秦詩送她到山下。
“姐姐,你路上要吃好睡好,早些回來。”秦詩抓住她不放。
昭歌道:“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别擔心。”
秦詩仍未撒手,難得見她這麼扭捏,昭歌道:“怎麼了?”
“姐姐,”秦詩抿唇糾結,“我感覺霍公子最近怪怪的,他看我的眼神,讓我有點犯怵。”
松陵流言四起後,霍天待人的确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冷淡,但那事和秦詩無關,他要氣,也不該氣她。昭歌往山上一望,自知這趟出門,她難以安心,道:“師父沒出關,我沒回來前,你躲着他些,他近來心情很壞,你無事别去找他。”
秦保每隔數日會下山采買,今晨聞聽了城内針對聽雨齋的言語,讓秦詩别信别管,秦詩也不會搭理,此番變故,尋常百姓間,借機侮辱霍天的人不少,但議論淩虛的人幾乎沒有,都清楚這麼多年,淩虛是松陵的定海神針,反倒是那衣冠楚楚的十六家纨绔弟子,對他們和昭歌極盡造謠污蔑,可恨至極。
“我會記住的姐姐。”
昭歌沉聲道:“好,無論出了什麼事,先護住你自己。”
她放不下淩虛和霍天,想讓秦詩幫忙盯着點,但秦詩心思單純,不是任何人的對手,别讓她去冒險為好。
秦詩覺出她的猶豫,正要說話,昭歌先行告别,快步遠去。
秦詩朝她揮了揮手,憶起霍天那陰沉尖銳的眸光,又打了個哆嗦。
至松陵,昭歌腳步放緩,滿街往常一見她便湧上來問好的百姓,紛紛埋頭轉移視線,間或有人斜眼瞥她,竊聲嘀咕兩句,說的必然不是好話。
從小到大,她經曆的來自各方男女老幼的嫉妒也很多,這回被葛二一攪合,那些人便壓不住了,世間對女子的偏見尤甚,但想想,沒什麼好在乎的,解釋再多,人們隻會信自己的所見所聞。
來了上元街,昭歌混迹在人群裡悄然湧向尹家藥鋪,盡量不引起注意。
還好,尹驚舞在裡頭,正幫弟子分藥抓藥,神情舉止與往常無異。
沒事便好。
昭歌靜靜看了她會兒,欲走,忽見尹驚舞與櫃台前兩個男人吵了起來。
她話少,說不過他們,氣急拎起那人衣領拽着往外一扔。
那人狠狠摔出來,被看客扶起,唾罵道:“你敢打我?家大業大了不起啊!”
圍觀的疊了裡三層外三層,尹驚舞置若罔聞,緩步踏下台階,道:“以後再讓我聽到你嚼聽雨齋的舌根,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個臭娘們!”
鬧劇起,弟子回了趟尹家,尹世霖迅速過來了,擠進人堆,那兩男人破口大罵,想動手還擊,他一個眼神吓退他們:“幹什麼?滾。”
等他們罵罵咧咧走了,他瞧着鐵青了臉的尹驚舞,想說什麼,尹驚舞避開他進去了。
尹世霖歎了歎,道:“無事,大家散了吧。”
擡頭,無意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杵在街邊,對視片刻,見他們各自都憔悴不堪,尹世霖道:“昭……”
昭歌一語不發,在他喚她前,随人流退了出去。
尹世霖低頭笑了笑,面色落寞而灰敗。
在市上買好馬匹,昭歌駛向城外。
出城門時,恰好遇到歸來的樊家一行人,王九陽領的頭,經過時,隔着擁擠的長隊,他遠遠瞟了她一眼。
那一眼,情緒複雜,比以往冷傲的樣子更難辨清。
昭歌呼吸滞了滞,她“害死”了樊見山,樊淵這幾天除了放出葛二,居然沒派人來殺她,這讓她有點意外,她知曉他不會善罷甘休,等待的滋味,還挺煎熬。
怕什麼呢,總是要死的,結局無非,你死我活。
出城走了一程,到山坡上,她回頭,遠處山麓間,白牆青瓦的松陵城一覽無餘,更遠處,郁郁蒼蒼的翻雲嶺無聲屹立,看來萬分安甯祥和。
癡望許久,她才重又啟程。
幽綠的山野急速後退,她一身黑衣,背負斬妖劍,帷帽的黑紗在風裡肆意飄遙,整個人俨然與去年初次下山不同,那時,她滿眼新奇,滿腔抱負,而今,唯有從頭至尾的沉重。
不敢奢求别的,隻願這次從蕭國回來,她在乎的一切,能一如往常,再無人從她生命中消失。
***
次日,松陵天色陰郁,暴雨将至,霍天走進涼亭内,默然落座。
白铮在等他,見他眼下烏青,想是受了打擊,一夜無眠,道:“問明白了?”
霍天擡眸盯視過來,被她挂出的淺笑激怒:“你在笑什麼?”
白铮揚眉:“笑你。”
霍天飛身過去一把掐住她。
白铮抵住他肩膀推開,揉了揉生疼的脖頸:“你長得翩翩君子樣,怎的如此暴躁,半點不懂憐香惜玉。”
霍天氣極而笑:“憐香惜玉,是對人的,你是嗎?”
白铮道:“我當然不是,你也不全是。”
話鋒陡轉,亭外密密麻麻的雨幕說來便來,雜亂的聲響打得霍天恍惚了一瞬,人如跌至谷底,摔得稀碎。
聽到那個該死的故事後,這一整夜控制不住的胡思亂想,他忘記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白铮問:“陸昭歌可有告訴你,你師父原名叫什麼?”
霍天道:“他叫,鐘亦。”
白铮笑道:“這還不是他的本名,許多年前,他曾姓沈。”
霍天驚駭看向她。
白铮以平穩的聲線,緩緩撕開他的過去,如鈍刀一點點刺入他心裡:
“沈香寒與霍骁,論血緣,原是你的姑父姑母,你師父幼時真正的名字叫沈千亦,他與沈香寒,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而你,是淩虛,和雲妖霄露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