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落幕,臨淵整理思緒,上前道:“大人,那妖孽無事吧?”
雪夜去了煉獄一趟,人平靜多了,道:“無事,他不可能再有機會翻出風浪了。”
“那您……”
“我沒事,以後也不會有。”
***
随後兩天,雪夜去了趟魍魉森林,平定了林内那些激進的妖邪,再回來時,趕早去了閻羅殿。
凡間中元節将近,每年逢此,都是地府最亂最忙的時刻,今年尤甚,聽白無常說,蕭嶽兩國常發瘟疫水患,百姓死傷無數,導緻地府亡魂暴增,一旦鬼節爆發動蕩,必會釀成慘重的傷亡,他們怕會壓不住。
上了奈何橋,兩邊亡魂埋頭經過,有道熟悉的伶仃身影在鬼群中顧盼,雪夜行過去,那人熟稔道:“陰君大人。”
雪夜駐足:“還沒等到?”
莫年道:“還沒。”
她在這裡等她的愛人,等了千年了。
千年前,新婚夜,因妖邪襲城,他們陰陽兩隔,莫年來地府後,始終不願投胎,一心隻等她的愛人下來與她團圓,至今仍未等到。
每日亡魂流水似的從地府經過,她總在這裡尋覓,雪夜想問她累嗎。
可看她锲而不舍守在橋上,眼裡帶着難以磨滅的期望,那句話便沒能問出口,轉而道:“鬼節将至,你當心點。”
“多謝大人關懷,我會的。”
猶在等候的人,不止莫年一個,橋盡頭,徽硯忙得手腳發軟,眼下烏黑,見了他,苦笑道:“大人。”
榮寶的事,雪夜覺得有必要告訴他:“琉光暫時還回不來,你可以不必等了。”
徽硯習慣了,道:“我就知道,凡間是個好地方,去了那裡的人,很難再回來。”
雪夜應聲道:“人情溫暖,世事繁華,少有不向往的。”
一襲水墨長衫的墨子慕從前方走來,凝沉地看了看他。
分别多年,他沒什麼變化,往那一站,周圍的空氣都結了凍。
雪夜不知要說什麼,墨子慕先道:“你倒是悠閑啊,還有心情在這裡逛。”
見他無言以對,墨子慕慢步靠近:“凡間是個好地方,你去過一次,不像曆劫,倒像去遊山玩水了,我看你,怕早忘記自己當年做過什麼了吧。”
兩邊亡魂噤聲,簇擁着靠立橋岸,鬼差們面面相觑,怪異的氛圍裡,徽硯起身攔住了墨子慕:“墨大人,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都過去了。”
墨子慕甩開他那礙事的手:“過去了?誰都可以過去,他不能!”
他帶刺的眼神紮過來,雪夜低了眸。
徽硯道:“大家同在冥界,皆是朋友,有什麼過不去的。”
“朋友?”墨子慕嘲弄道,“我此生隻有一個朋友,他叫淩煜,他被某人教出來的孽畜,害死了。”
徽硯強忍尴尬道:“那妖孽現今就在妖司,大人若恨,随時可以去出氣,他殺不死,誰也無可奈何。”
墨子慕懶得再掩飾,盯着雪夜道:“封妖塔内殺不死的禍害本來就多,他嫌不夠,自己又養出一個來,怪誰?如今除不掉那禍害,你有何下場,那都是你該受的!”
他憋了八年的氣,在今日爆發了,雪夜想到淩煜,心口窒息,氣息紊亂起來。
徽硯眼見勸不住,忙命手下去叫白無常那個和事佬。
墨子慕道:“睡了八年,你以為一切就這樣過去了嗎,還是說,你仍要以所謂的死亡來謝罪?”
“墨子慕!”徽硯也被他的話勾起火氣。
墨子慕道:“你沒資格逃避,你犯下的錯,你就得好好記得,記清楚,活多久便記多久!”
“子慕!”
白無常及時出現拉開了他:“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舊事重提。”
墨子慕站穩了,掃看他道:“什麼時候?冥界大亂?同我有什麼關系。”
白無常被嗆了一下:“你——”
墨子慕輕蔑道:“反正要亂,與其忍着,不如幹脆打起來拉倒!”
白無常道:“想打就打?你說得輕巧,冥界這千萬亡魂,若是借機跑到凡間去,你讓那些凡人怎麼活?”
話題被岔開,雪夜詢問地轉向徽硯。
徽硯道:“近兩年地府亡魂的數量,你看到了吧,比前些年足足多了數倍,怨氣暴增,此次中元夜,估計要壓不住了。”
平日壓不住怨氣尚有補救措施,但鬼節來臨,凡冥兩界交彙處的陰陽隙陰陽間空前活躍,封印松動,萬一叫那些厲鬼跑上去,凡間必要遭殃。
閻羅殿内,地府百官也為此焦急。
據外出查探的鬼兵來報,他們在邊境發現了十多處新裂開的陰陽隙,五六處陰陽間,已然封上了,還留了人鎮守,可這種裂隙太過隐蔽,且冥界邊緣幅員遼闊,不排除還有遺漏的。
地府内怨氣橫生,是大變之兆,中元當夜勢必要内亂,地獄中的鬼怪恐有逃離之機,既然無法避免,他們隻能盡量減少人員傷亡。
雪夜來時,殿内所有人不約而同望向他,他與裡面多數人也八九年未見了,眼下隻覺陌生得緊。
“殿下,此次冥界之變,是否也是被人操控的?”
他語出驚人,高台上,伏幽淡定道:“有這個可能,今年凡界氣候并不反常,但瘟疫頻出,死傷衆多。”
死者衆,湊巧趕上中元,便釀成了地府的暴亂。黑無常道:“又是仙界做的?”
仙界與冥界暗中做對,昭然若揭,伏幽道:“他們不會做得這麼明顯,但也差不離。”
白無常道:“這麼看,中元夜,凡間要有傷亡了。”
适時凡界會死多少人,隻有中元當夜才能從生死簿上查看,他們無法提前預測,隻好百般戒備,可惜酆都全城鬼兵有限,留下來壓陣都夠嗆,分不了太多人去冥界邊境看守。
商讨完,百官退下,雪夜單獨留在了大殿内。
“雪大人還有疑問嗎?”伏幽待人一如往常得宜。似乎他昏迷八年,走了一年,什麼都沒變過。
雪夜道:“仙界有意逼迫冥界在凡人與妖族之間做選擇,殿下作何打算?”
伏幽歎道:“冥界每日迎來送往的皆是凡間的人,無論仙界如何選,我們都是站在凡人這邊的,此事百官皆無異議,你可放心。”
雪夜心安了,伏幽問:“你此去,對凡界中人又有何看法?他們是否值得我們去護?”
雪夜道:“值得。”
“說來聽聽。”
“凡人不同于妖邪神仙,他們有七情六欲,這既是掣肘,也是他們淩駕于妖族之上的根本,他們雖弱小,壽命極短,生老病死,八苦九難,可卻是最頑強堅韌的,有一顆受苦受難卻依舊想要存活的心,有情,有愛,有恨,鮮活,真實,這幾項加起來,便比妖族強悍太多了,野草長于荒原,生生不息,我甚至相信有朝一日,凡人可以脫離仙界神族掌控,自行存活。”
伏幽道:“說得有理,奈何仙冥兩界至今還無法開戰,否則受害的隻會是他們凡人,但,我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殿下的意思是……”
伏幽道:“我想在仙界對凡間百姓下手前,結合所有力量,盡可能地扭轉局勢。”
聽起來是盤曠世大棋,雪夜道:“想對抗仙界,需三界合力,冥界幫凡人,凡人若得知自己被神仙放棄,也不會坐以待斃。”
伏幽道:“而仙界寬廣無垠,十二神族,仙人衆多,必然也有站在凡人這邊的,我們需在百年之内,集合這些人,從仙界手下保住凡間衆生。”
百年内,也不知到那時,東虞王朝,還能否接着延續。世間萬事,盛極而衰,東虞與其餘三國分庭抗禮,會是中原最後的安定時光嗎?
“白無常說,你在凡間,遇到當年那個小姑娘了?”
雪夜道:“嗯,敢問殿下,當初仙界殺害陸家人,是為了斬妖劍?”
伏幽道:“不錯,斬妖劍是仙界靈族的東西,對陸家認了主,于凡間妖族是極大的震懾,但仙界有些神族,并不喜斬妖劍存在,這也成了陸家人必死的緣由。”
見雪夜目光略沉,若有所思,伏幽淺哂:“你和那個姑娘……”
“下來時,我說過會等她,”雪夜大方承認,“可我,不希望那麼快見到她。”
她還有大好的人生,滿腔的抱負。
可這些在仙界眼裡,根本不值一提吧。
神仙對凡人,恰如凡人對蝼蟻,雙方間隔甚遠,永世無法對等。
為何蒼穹之下,會有如此不公?
伏幽深沉看過他,道:“那年你們去東虞,隻收回了陸家人被妖邪吃剩的幾道殘魂,現今都散盡了,你要早做準備,依照仙界的命薄,她最終的命運,與她的爹娘族人大概一樣。”
雪夜心尖清晰地疼了一下。
一樣肉身化泥,魂飛魄散嗎?若真如此,他得盡快補救了。
“殿下,冥界可有進入《玄冥陰陽卷》的入口?”
那書裡還有昭歌的一道魂,他得去拿回來。
玄冥卷中被困的凡人,死後也是由冥界掌管的,伏幽想了想道:“你可以去往生門試試,那八道門内,還有六十四道小門,每道都通往與三界隔絕的時空,說不準會有入口。”
雪夜點頭,視線偏移,瞧酆都城牆上空的月暈透着血色的暗紅。
“月暈紅,冥界變,厲鬼禍城,看來,是無可避免了。”伏幽道。
雪夜算了算日子,沒幾天了,隻願這個中元夜,凡界能少些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