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世霖艱難呼吸,扭頭,尹沅沅正趴在屏風後呆呆望着他們。
他斂了聲氣,微笑道:“沅沅,怎麼了?”
尹沅沅走過來晃動他的手:“我餓了。”
尹世霖牽起她:“哥帶你走。”
往後,不能再讓她留在尹天晟身邊了。
“你要帶她去哪?”尹天晟拽過尹沅沅,“你不能帶她走。”
他從始至終都懷疑尹沅沅是裝瘋,讓她離開這裡,她萬一對人說出什麼怎麼好?
尹世霖将尹沅沅擋到身後:“你還嫌害她害得不夠嗎,她已經瘋了!”
尹天晟怒聲道:“你怎知她不是裝瘋?”
尹世霖道:“知道你殺了嬸娘的人,除大夫人外隻有我,她不會宣揚,你要殺,來殺我吧。”
尹天晟道:“你這話什麼意思!你不敢說出去吧,這事牽連甚衆!”
而且不光彩,被人知曉,傷得是整個尹家的臉面。
尹世霖捂住尹沅沅的耳朵,道:“沅沅以後由我照看,我今日來,不是要與你互相威脅,你該清楚,咱們共同的敵人是樊家,此事我會替你瞞下,但你最好别向任何人透露,尤其是我娘和驚舞。”
尹天晟心放了下來,道:“你真要為她……”
“你若說漏了嘴,我便将你謀殺我嬸娘的事鬧到衙門,讓你這張臉徹底無處擱置!”
***
三天後,分别在即。
翻雲嶺漫長蜿蜒的山道上,昭歌與雪夜席地而坐。
日光一寸寸從頭頂灑下,曬得人很暖和,還好他們的分離是在夏季,遍山林木花草旺盛,蟬鳴悠長,生生不息,連離别都顯得沒那麼悲涼,昭歌甚至有閑情去想冥界的樣子,道:“你說,冥界有陽光嗎?”
雪夜坐在她身邊,道:“地底下,何來陽光。”
幽冥鬼界,要容納妖魔鬼怪六道亡靈,地方比人間寬敞,但總是無法作比的,凡間是萬物起點,冥界是萬物歸途,越往深處走越黑,黑到能吞噬一切,地上四時風景,花團錦簇讓人向往,地下,隻會讓人畏懼。
“什麼都沒有,會不會很無聊。”昭歌問。
“會吧。”雪夜道。
酆都城住滿了人,是否無聊不知,他的妖司必定是死寂的,那片厚沉的灰燼裡掩埋着他的過去,他愛過的人,做過的事,還有欠下的債,害死的命。
他該去面對了。
瞧他悶悶不樂,昭歌笑道:“你若舍不得這裡,再多看幾眼,往後就沒得看了。”
她起來伸了個懶腰,雪夜擡頭凝視她,陽光下,她的側顔,一如去年平川初見,那天,她帶着笑容闖進人群,也就此闖進了他的心裡,讓他畢生再難忘懷。
“昭歌,”他拉住她,“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凡人在表達情感方面,含蓄,委婉,但從不吝啬,可惜他學不會。
昭歌笑道:“我這人不喜歡告别,也不習慣在這時說些情意綿綿的話,什麼甜言蜜語都比不上再次相見,隻有人是無可替代的。”
他的氣息,溫度,眼神,甚至心跳,她很熟悉了,一旦分開,這些便全成了回憶,隻有他在身邊,才勝過所有。
可這世上,少有圓滿,靠回憶撐過一年又一年的人太多了。她習慣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雪夜抱住她,“等我。”
昭歌在他懷裡睜開眼,道:“不用了,說不準我們很快會再見。”
“别亂說,”雪夜道,“不會的。”
昭歌輕笑:“我說得是真的,但我不怕,隻要能完成心中所想,我死而無憾。”
雪夜頓了頓,取出那兩枚他藏了多時的銀繭:“這個,去年在巫溪城傅憬給我的,留給你吧,我現在用不着了。”
這銀繭,可以窺探新近死去的亡者記憶,昭歌想了想,拿過了一枚,道:“我留一個就好。”
“為何?”
昭歌笑道:“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要用銀繭,她身邊需要有人去世,并且死因存異,需要她去查明真相。
确實如此,雪夜收好另一枚,他不忍心看她生命裡再有任何人消失了。
昭歌覺出他的傷感,拍拍他手道:“夜裡你走時不必來見我了。”
雪夜驚異,真正離開時,他必然要來看她的。
昭歌轉身上了石階,道:“别想多了,我怕你打擾我睡覺,我這些日子好不容易能一覺到天亮。”
其實,她是怕看着他走,她會舍不得。
雪夜望着她的背影,伸出的手又緩緩放下了。
她這份脆弱的堅強,一擊就碎,他無意去打破,她若真哭了,他更難走。
轉眼到夜裡,要離開的事,雪夜沒同旁人說過,他來時悄無聲息,走時也該如此。
子夜,白無常如約而至。
雪夜在昭歌房外站了會兒,沒進去打擾她。
竹影映在窗棂上,風動,影動,細碎低語,安甯幽然,雪夜默念道,昭歌,等我。
離開凡界前,他還去得見一個人。
***
樊家。
夜裡,樊見山自案前蘇醒,見自己手邊放着一碗湯藥。
侍從垂頭守在門前,他皺眉道:“誰送來的?”
侍從道:“夫人送來的,來時見你睡着,沒忍心叫醒你。”
他受了鞭打虛弱這幾日,樊夫人突然良心發現,時常來給他送補藥,前兩次,他皆推拒了過去,今天,這湯終于到他面前了。
樊見山攪動調羹,藥涼透了,泛冷冷的清苦味,他心間一陣厭惡,道:“拿去倒了!”
她晾了他十多年,現在來獻什麼殷勤。
“是……”侍從不知他何故發火,攜着藥出了門。
樊見山試着活動肩頸,脊背麻癢的痛意陰魂不散,他煩躁起身去關門,見院中立着一個修長的黑影。
震撼對望片刻,他緩慢走了出去。
環顧四下,他院裡的看守侍女竟都消失了,這人怎麼進來的?
“是你?”
雪夜道:“樊公子。”
過去,他悶聲不響,樊見山對他從無忌憚,道:“半夜三更,你跑到我家來,信不信我喊一聲,你便會被射成刺猬。”
“我為誰來,你應當清楚。”雪夜道。
樊見山譏刺道:“想教訓我?你還沒這個資格。”
雪夜平聲道:“我隻是來提醒你,以後離她遠些。”
“我若不肯,你能拿我怎麼樣?”
雪夜看了他會兒:“八年前,東虞邊境,陸家去除大妖白骨精的現場,你們樊家人也在吧。”
近來,許是罰期将至,他原本被封存的記憶在逐漸恢複,那年白骨精屠殺陸家一事中,還摻雜了不少勢力,樊家隻是其一。
樊見山面容似冷冽的石頭:“你說什麼?”
雪夜道:“你們是害死昭歌一家的兇手,你怎能在她面前裝得如無其事,理直氣壯地說喜歡她?”
樊見山心尖牽動肺腑脊背一齊痛起來,道:“你再信口雌黃,我今日叫你走不出這個門。”
雪夜道:“此事沒有證據,但你自己心裡有數,你配不上她。”
“你給我住口!”
“你父親害了她一家,滅門之仇,不共戴天,而你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在你眼裡算什麼?與你家那些被随意扔到亂葬崗的女孩有區别嗎?”
怒火燒紅了樊見山的臉,他拔劍逼近過來,劍尖抵到他眉心,顫栗不止。
雪夜靜默會兒,輕輕撥開他手,冷峻道:“你們,絕無可能,我今日勸你一句,适可而止,若你還有點良知,就别再害她了。”
樊見山不敢直對的往事,叫他撕得一點不剩,他在極端惱恨裡驟然驚醒,人竟又回到了案前,正俯在書堆裡睡着,汗濕了冊頁。
他驚訝直起身子,見侍從在旁掌燈,問:“你何時回來的?”
侍從道:“公子,天晚了,您該歇息了。”
“我問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方才院裡來了個人你們看到沒有!我們還說過話。”
侍從困惑道:“公子,我過來就見您在睡着,我們守在院裡,沒看您出來過啊。”
呵,鬧鬼了,還是做夢了?
樊見山擦了擦汗,瞧向黑洞洞的院落,深知那絕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