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天,細雨連綿不斷。
沈令姜不喜雨天,更不喜雨天出門,但大概這兩日事事順心,今天難得有個好心情。
馬車停在山腳下,她看着地上一片泥濘,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走下去,擡頭望着山上的太清觀,這還是她第一次沒跟清禾來。
楊歲從山上小跑下來,走到馬車跟前,“姑娘!”
見他頭上肩上都淋濕,沈令姜叫桃夭拿帕子給他。
“謝姑娘!”楊歲跳上馬車,一屁股擠在蔣伯相旁邊,“蔣哥你過去點,我坐不下。”
蔣伯相從桃夭手上拿過帕子,怼到他臉上,“你怎麼下來了。”
“反正他待會兒也要下山的嘛。”
沈令姜沒有異議,這裡确實是太清觀下山的必經之路,她今日趕到這裡來,為的就是等待一個人。
雨天到觀上香的人不多,山腳下僅停兩輛馬車,一輛是她自己,一輛便是她等候之人。
片刻後,她等的人終于出現。
沈令姜看着打傘緩緩走下山的嚴懋恭,待對方接近後,她又看一眼地上,然後推開車門下去,桃夭立即打傘跟上。
“嚴大人。”
嚴懋恭看見沈令姜,随即冷哼一聲,不給臉色,徑直走向自己的馬車。
沈令姜也不氣,她行完禮,朝着對方身後緩緩出聲:“嚴大人今日又來為嚴公子祈福嗎?”
先前打聽到消息,嚴懋恭獨子嚴光霁去世後,他就在太清觀裡給兒子點上長明燈,時常過來為兒子來生祈福。
此刻話落,前面的人怒目轉身,狠狠地瞪着她,“你跟蹤本官!”
對方滿眼猩紅,顯然是剛哭過不久,聽聞嚴懋恭因為兒子逝去而一夜白頭,她看着對方滿頭的白絲,和比去年更蒼老的模樣,心道傳言果然不假。
“聽聞嚴公子才學淵博,去歲本是要科考,卻......”
她話沒說完,嚴懋恭就已經憤怒地沖過來,“閹女!你想要幹什麼!”
蔣伯相立即上前擋住,“大人莫要沖動。”
“閹人之女,膽敢造次!”對方顯然被刺激失去了理智,不顧身份地怒罵,争執間傘掉落在地,嚴府的馬夫小解回來看到這個場面,立即沖過來護主。
沈令姜絲毫沒有把人刺傷的愧意,低頭看一眼被泥漬濺髒了的鞋面,語氣輕描淡寫:“嚴大人,難道不曾懷疑過令公子的事故?”
“還是說,大人其實知道事情有端倪,隻不過甘願接受‘意外’的說法?”
“甘願讓嚴公子......死不瞑目。”她緩緩擡頭,看向眼前的人。
嚴懋恭怔愣住,而後兩眼睜大,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剛剛說什麼!不是意外那是什麼?你究竟知道些什麼?快說!”
“大人想張揚得所有人都知道嗎?”
今天山腳下雖然沒人,但山裡很可能會有道士經過,她點醒一番,嚴懋恭慢慢平靜下來,眼睛裡充斥血絲,他啞聲說:“告訴本官!”
沈令姜眺望一眼對面的山,“那邊有座半山亭,想來風景極好,嚴大人若有空,咱們去那兒坐坐?”話說完,不待對方應答,她便轉身上馬車。
嚴懋恭喘着氣,揮開下人撐過來的傘,沒有任何猶豫,快步走去馬車裡。
沈令姜先到達,坐在亭子裡一邊仔細擦鞋面,一邊耐心地等待,心情尚好。
片刻後,嚴府馬車駛近停下,嚴懋恭從馬車上走下來,腳步踉跄了一下,馬夫趕緊攙扶他。
僅僅片刻而已,沈令姜覺得對方仿佛又衰老了一些,她淺淺一笑,“嚴大人請坐。”
嚴懋恭坐下來,沉默少頃,随後開口:“你若戲弄,本官絕不饒你!”
“大人既然肯跟來,就證明大人肯相信我,或者說,心中也有過懷疑。”
嚴懋恭閉了閉眼,不予回答。
沈令姜停了一下,緩緩道:“那場圍獵墜馬事故,并非意外。是蔺成鈞串通賀蘭星,故意設計陷害曲子坤的局,嚴公子墜下馬之時,本可以及時救人,是因為他們要曲子坤死,所以放任馬失控不管,這才導緻您兒子殒命。”
嚴懋恭質問:“你有何證據?”
她迎上對方的目光,“我的确還沒有确切的證據,但嚴公子的騎術如何,我想嚴大人自然清楚。”
“我兒......”嚴懋恭雙手撐在膝蓋上,開始顫抖,呼吸急促,一旁的馬夫見狀,連忙跑過來給他喂藥,過了一會兒,他氣息才逐漸平穩下來。
“我兒自小愛習騎射,從前降服過一匹野馬,是以,我最初絲毫不相信他的意外……”
“這樣的懷疑至今仍在,所以您才肯在此聽我說這些。”沈令姜斬釘截鐵地說。
嚴懋恭悲憤交加,糾結了許久,終于點頭。
“令公子死于春闱謀殺,大人可想報仇?”
“……報仇。”嚴懋恭看了她一眼,又垂眸。
沈令姜見他如此神色,便知對方對于春闱一事,定也知悉一些,于是挑明了說:“倘若大人想為子報仇,可以與我聯手,揭穿賀蘭星科舉舞弊,圍獵場一事,我定會取得證據,幫大人替嚴公子讨回公道。”
“公道”二字擊入嚴懋恭的的心裡,刹那間戳得他心髒疼,想到兒子離家的最後一面,眼睛猩紅。
一年來,每晚夢見兒子渾身被馬踩爛慘死的模樣,讓嚴懋恭夜夜不得安寝,他明白是自己的懦弱,明知兒子身死有異,可他卻不敢查,不敢為兒子讨個公道,夜夜愧疚。
“春闱考官洩題給賀蘭星,這其中有敏陽侯府的手筆,我知道大人懼怕侯府……”
她話未說完,嚴懋恭啞聲打斷,“你要我做什麼?”
沈令姜立即道:“大人隻需幫我确認洩題之人是誰,剩下的事情就交給緝察司。”
半晌後,嚴懋恭點頭,“好,我幫你。”說完,他撐着石墩起身,站直了身體後,朝着沈令姜拱手,“先前失禮,還請沈姑娘見諒。”
沈令姜也立即起身回禮,“大人不必如此,我并沒有放在心上,還要多謝大人願意助我。”
“我不是助你,我......”嚴懋恭無法再說下去,為兒子讨公道,卻要别人來提醒,不禁感到悲哀、悔恨,他顫顫巍巍地轉身。
人一離開,楊歲忍不住念道:“這老頭也挺可憐的。”
沈令姜拍了拍衣袖上的落灰,“天下間可憐人隻多不少,回去吧。”
回去時雨剛好停了,不過道路依舊是泥濘不堪,下山尤其滑,故而馬車行駛得緩慢,尋常半個時辰就能抵達城門口,此次又多花半個時辰。
進城時,她依舊隻需撩開簾子讓士兵看一眼認人後,即可通行。
守城士兵畢恭畢敬,“雨天路滑,沈姑娘當心。”
沈令姜将要放下簾子,忽然瞥見前面進城的一個身影,極為眼熟,她立刻叫蔣伯相加速。
然而進城後,卻不見剛才的人影,那個人的背影,倘若沒看錯,是葉詠璋的師兄楊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