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元年,宣帝加封其為鎮北侯,賜他統帥之權出征朔北。
蘇察舉家北上禦敵,彼時契鞑已占領朔北多年,邊境三州早已胡漢融雜。
“那個時候不僅要出征,還要謹防混在城中扮作百姓的奸細,母親就是在那時遭下毒暗算,你自母胎中帶毒差點就活不下來,于是我們拼了命找藥,一旦歇戰就帶着你四處尋醫。”陡然回憶最艱難的那些年,蘇綽的眼圈泛紅,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沉重。
自打蘇克有記憶開始,不是在療養身體就是在尋醫問藥的路上,自己能完好無缺長至現在擁有健碩的體魄,都是父母、兄長、長嫂所有親屬們耐心細緻的養育照顧,是他們在戰亂中穿槍蹚屍拼了命把自己從鬼門關帶回來。
鼻尖頓時酸澀,他也悄悄染紅了眼眶,立即轉過頭。
“你八歲那一年深入骨髓的舊毒發作,當真差一點……”嘴角浮出一抹笑容,蘇綽的目光變得溫柔:“瑤瑤也是在最艱難的時候嫁給了我,怕我不同意,霸王硬上弓。”
“嫂子威武!”
“能娶到瑤瑤我三生有幸,她是世上最好的妻子,可我卻不是最好的丈夫。在她懷有身孕的時候還帶着她一起上戰場......緻她腹中胎兒流走,身子變虛弱......”
蘇綽停頓了一下,繼而苦澀地說:“好不容易身子調養好,又在她身懷六甲之時歸京受爵,留她一人在朔北照顧一家老小,就連序兒出生我也不在她身邊,直至今年我才能與她們母子二人團聚。”
蘇克想到那些年家中隻有嫂子一個女眷,二哥在外打仗,父親重傷在家,他身負舊毒半死不活,還有一個剛出生的侄子,隻有嫂子一個人操持整個家,是無可言語的辛勞。
“瑤瑤這些年受苦了,她半生勞累所遭的罪比我們男兒更甚,在她面前我這點憋屈算什麼。下半生我隻想讓她好好的,無需拿刀不再流血,所以我願意宅在這方天地裡,和她安穩相守一生。”
樊瑤站在門外許久,這些話好似一股輕盈的暖風,拂過胸膛,暖入胸腔,柔軟極了。
緩緩地籲一口氣,她不打擾兄弟二人的談話,端着茶點轉身離開了。
蘇克靜靜聽着兄長的傾訴,末了,面含笑容帶着祝福說:“會的,大哥和嫂子會如意順遂相守一生,你們幸福的日子還很長。”
“是咱們一家幸福的日子。”今日說了這麼多,蘇綽感覺好像身上掉了一塊大石頭,整個人輕松了許多。
撿起桌上的圖紙對半折疊,揭開燈罩把紙送到燭火上方,火苗掃過瞬間燃燒起來。
蘇克順勢再問:“那西境又為何是嫡系?”
“如今皇都乃原冀、豫二州五城合并,平西侯湯廣祖籍冀州汴塘,原本就是盛都嫡系将領。”
圖紙燃燒殆盡,火舌吻到兩指尖,蘇綽輕輕揉搓兩下,渾然不覺得燙,語氣輕描淡寫的像是在說今日吃什麼,對所謂的嫡旁派系争奪絲毫不在乎,“陛下之所以不忌憚西境,除了平西侯屬嫡系之外,還有西境内亂的緣故。”
“自建隆六年伊始,大盛一直處在戰亂中,契鞑人被擊退又潮水湧回,西境交戰之初腹背受敵,後面平西侯将十萬兵馬分為四路大軍分别由他四個兒子率領禦敵。”
“光武十年,世子湯擎不幸戰死沙場。此後平西侯一直未選世子,剩下的幾個兒子為了世子位互相争奪,各自手裡都攢緊兵馬,處成水火相争的局面。盛都對此自是樂意至極,坐山觀虎鬥,朝廷漁翁得利。”
“前些日子傳聞平西侯病重,他至今未請封世子之位,到時候又會是一場悍鬥。”
蘇克、沈令姜南北遠隔的倆人,不約而同地作出回答:“同室操戈。”
一場血脈相連的兵戈,沒有硝煙依舊能血流成河。
權力當真使人瘋狂,讓君臣互相猜疑,同僚互相算計,親人反目成仇。
蘇綽見弟弟臉上顯露出幾分厭惡神色,在他臉上看不到對皇權的畏懼。
蘇克生長的環境、相處的人,除了父親部下将士之外就是邊塞的遊牧民,率性而豪爽,沒有盛都裡的鈎心鬥角。
他自小遊曆塞外,駕駱駝在沙漠中奔跑,策馬在草原上飛逐,馳騁在遼闊的天地裡自由不羁。朔北很遠,邊塞很遠,離盛都太遠了,名利誘惑不了他,皇權威壓不到他。
即使分開多年,蘇綽依然了解自己的弟弟,君王天威在他心中可有可無,他的心裡恐怕隻有父兄家嫂,隻有朔北,隻有他肆意張狂的天地。
蘇家一門忠烈,偏偏養出一匹不受束縛脫缰的馬,父親在自己和二弟身上的教誨似乎從來沒有用到小弟身上,也不知是好是壞。
蘇綽暗暗歎氣。
蘇克私自入京,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到現在宮中仍無任何動靜,察覺異常的臣子們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動作,都靜觀風雲。
宣帝如今心思越發深沉多疑,百官無人能追其心中所想,隻有劉膽這個常年伴君身側的老太監能猜出幾分。眼下龍體欠安,太子之位至今未立,早年好幾位皇子早夭,如今皇帝膝下隻有三個兒子。
一個是皇後所出的二皇子,一個是宮女所生的四皇子,剩下那個是宸妃所出的小皇子。
燮王雖說是中宮嫡子,卻資質平庸,文韬武略沒有一樣出挑。小皇子聰慧卻又庶出且年幼,年僅六歲。至于四皇子,更是被宣帝遺忘在宮中一般。
盡管文武百官請立太子的奏折成摞上谏,宣帝仍搖擺不定。衆臣見陛下猶疑拖延至今紛紛歎息,唯願陛下尚保佑龍體。
隻有劉膽清楚陛下哪裡是搖擺不定,他心裡屬意的是小皇子。猜透君王心思的劉膽面上不露分毫,有心之人想從他這套口風全被他一臉狡猾忽悠過去。
一身陰戾,狡猾又狠辣的劉督公,自宮中出來就鑽在小廚房裡兩個多時辰,親自動手擀面、切菜、生火、吊湯,樣樣手法娴熟。
不去看這身衣裳,眼前的景象就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為女兒親手下廚,周身彌漫柔和的煙火氣。
沈令姜忙完了也不退出去,就搬個小凳子坐在一旁,喜滋滋地看着阿翁忙活,就像幼時八九歲那樣。
“我想吃兩個雞蛋。”
“晚膳不宜吃太多,積食。”話是這麼說,最後端過來的面碗裡仍是卧了兩個荷包蛋。
沈令姜心滿意足,每年的生辰就這一晚長壽面,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