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蘭花嬸隻十三歲。
合歡的身影虛虛實實,歎了口氣,唏噓道:“娃娃,回頭代我和山裡的大家夥跟那孩子說聲對不住,近百年山裡的狀況愈發不好了,我們得緊挨着老祖宗才能緩住老态,便是曉得她在山下受了委屈,也有心無力啊。”
江茶低垂下頭,又露出那種比霧還淡的神情,她裝出不在意的模樣。
我問合歡:“那你怎麼下山了?”
合歡笑,指着蘭花嬸:“那是因為她身上帶着我的一片葉子,我并非真身下山。”
蘭花嬸身上總是沾着葉子,各式各樣的葉子,她沒有一天不操勞,在山上的日子比在家多得多。
春到秋,是漫長的采茶季,即使冬天,她也去砍柴。
合歡和蘭花嬸的緣分,簡短且簡單。
六十年前,十歲出頭的蘭花嬸已經需承包家裡竈頭所需的所有柴火,近處山裡連杉木刺都被撿得幹幹淨淨,而那時節到處都在開荒,如今荒廢的山林,幾十年前也是有人種田的。
蘭花嬸需走得比旁人更遠,稚嫩的肩膀才挑得回一擔柴。
“江茶,你給她取的名字是這個吧?”
合歡帶着長輩的慈祥憐愛,念出這個名字,笑了聲,感慨道:“正德十六年,她出事前,山中老祖宗忽然醒過一回,預感了山下的禍事,要我下山帶她回來。”
但顯然,沒成。
至于原因,小老太沉默片刻,有些羞于啟口道:“我們那山頭的妖怪成精都有些走捷徑,修行不大勤勉,術法不大精進,我甫下山,失了大陣加持,便變回原形了。”
我:“……”
好理由。
合歡抹把淚,“我硬生生在山門立了幾百年,那滿山懶貨竟沒一個發現,出來撈撈我!要是沒有這娃娃,我堂堂近兩千歲的樹妖就要像棵普通的樹一樣被人砍了燒了,再也回不去山裡了!”
江茶緊緊皺着眉。
她委屈了這麼多年,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因為這種不靠譜的緣由。
原來早在正德十六年,合歡便要下山照拂她,可……
江茶伸手擰了下眉心。
她的心聲清晰而簡單:“丢人。”
而至于合歡和蘭花嬸的緣分,在于蘭花嬸在合歡要被砍了時,攔了一把,讓合歡恰好等到了準備下山的族人,得以回去。
她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
蘭花嬸跟我提起過,她無比惋惜後悔地提起過。
她說她當時是和桂花嬸一起上山砍柴,她瞧着那棵樹靓,不願貓仔得了好,攔着想回頭自己找人偷來砍了的。回去後發現大樹憑空消失,蘭花嬸還懊惱了許久。
可見合歡的木材有多靓,竟叫蘭花嬸惦記可惜了六十年。
但妖怪可比人講究多了,即便蘭花嬸隻是無心之舉,合歡卻記着恩情,留了片樹葉給蘭花嬸傍身。
合歡很是歡喜道:“她常上山,我都瞧着呢,有一回她掉進水裡,是我托地精把她撈起來的,我倒也常同她說話,隻是到了她耳裡,便成了樹響風聲——诶,我與她也是老朋友了。”
原來山間的風漫過樹葉的簌簌響聲,是樹精的低語。
原來蘭花嬸以為庇佑了她一世的神靈,是隻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