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開眼時,林清容恍惚了許久。
她的身體完好無損,沒有半點傷痕,沒有半分痛苦,甚至似乎比從前還要強大。記憶中所發生的一切,那場極緻的痛苦仿佛是一場大夢,如此蒼白而虛幻。
她怔然許久,直到一股若有似無,玄而又玄的感覺浮上心頭,她才意識到什麼,漸漸清醒過來。
原本飛懸空中的長生劍不知何時已歸入劍鞘之中,靜靜橫卧一旁。
林清容伸手将劍拿起,左手握住劍鞘,右手握住劍柄,而在摸到劍柄的一刹那,她的指尖宛若被電了一下,一股極為陌生的觸感傳遍全身。一瞬間,她仿佛知曉了天地萬物衆生,又仿佛回到了最懵懂混沌的狀态。
那股陌生的感覺在身體内遊走不停,冰冰冷冷的,卻并不刺骨。
憑着這份陌生的感覺,林清容毫不費力地将長生劍抽出劍鞘,劍刃烏黑發亮,平滑如鏡,映出一隻沉靜卻極為疲憊的眼眸。
林清容知道,這類認主的靈性至寶,非主不能拔出,如今她既能拔出,便說明,她已得到了長生劍的力量。
此時的她竟生出一種宿命般的荒唐感,她從前分明不信這些,她隻信自己,隻信自己一往無前的劍,所有無法解決的問題,隻因自己的弱小所緻。
她确實太弱小了,所以無能為力,無法抗争,無法改變,隻能被這龐然的命運擺布,從而生出這荒誕又可笑的宿命感。
注視良久,林清容才将劍重新插回劍鞘中。
她如今既選擇了這條路,不論前路如何艱難,如何痛苦,她不會逃避,更不會退縮。
林清容将長生劍放在一旁,低頭仔細又溫柔地用袖子抹去宗雪臉頰上的血迹。她輕輕捧着宗雪的臉頰,緩緩俯下身,在他的額間落下一個吻。
輕淺而又綿長。
經過了這一次,林清容才深刻地明白,宗雪對自己的重要程度遠比自己想的還要深。
這麼些年,她一直都明白,宗雪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在乎最重要的人,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竟深到了這般地步,植入了筋脈,融入了血肉,微微一動,便如此殺人。
少頃,林清容直起身,将宗雪抱到屋内,打了些清水,洗淨全身的血迹,随後又包紮了傷口,給他換上了一套幹淨的衣服。
她将宗雪抱在榻上,推開了一扇臨近的窗戶。
屋外春光正盛,草長莺飛,春風和煦,鳥語花香,越過窗棂,争先恐後地湧入昏暗的屋内,叫人身心都不由得舒暢明亮起來。
林清容緊緊握着宗雪的手,溫柔缱绻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仔細而又貪婪地描摹着他的容顔。
她知道,從此時此刻開始,留給她與宗雪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所以她要好好看着他,一刻也不會放過。
宗雪就這樣昏睡了五日,林清容也就這樣看了他五日。
在第六日的清晨,宗雪終于睜開眼來。
一醒來,便向林清容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聲音虛弱:“抱歉,我一定吓到你了。”
聞言,林清容的心狠狠一顫,眼眶瞬間通紅,她握緊了他的手,許久才回道:“我沒事。”
宗雪正要再說些什麼,面色忽地一變,目光震驚而駭異,他用力攥住林清容的手,急聲問道:“你體内……是長生劍的力量?”
林清容緘默不語,然而卻已是回答。
宗雪臉色似乎更白了,神情頹然,仿佛被什麼重物壓垮了般,他的語氣甚至是絕望的:“你為何這般傻……這漫長的時間,你該如何去熬……”
林清容淡淡笑了笑:“有綏原鎮裡的人陪着我,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說過,我不放心把你交給其他人。”
一切已成定局,宗雪清楚,無論再說多少也于事無補,可他還是無法抑制地感到難過和悲傷。在他的設想裡,清容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他去後,她或許會留在這裡,或許會離開,但不論如何,她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然而如今,卻因為他,拘泥一方天地,被長生枷鎖,再無法解脫。
自己本已欠她許多,如今,更是窮盡此生也難以償還。
宗雪閉上眼,長長地悲歎了一聲,忽覺疲倦無比。沒多久,便再次昏睡過去。
林清容握着他的手,将宗雪有些冰涼的手背貼着自己的臉頰,一面輕輕摩挲,一面喃喃低語:“隻要是你,我都心甘情願。宗雪,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我不會将你托付給其他人,這件事必須由我親自去做,為此,不論是什麼痛苦我都願去承受。況且,與你忍受的痛苦相比,我所承受的又算得了什麼。”
她想起過去十多年裡,宗雪每每消失,便是在承受着這樣生不如死的痛苦,便覺心如刀割。
話語飄蕩在室内,最後緩慢沉寂。
宗雪受的傷雖重,但人既清醒過來,便說明已無大礙。果然,三天後,他身上的傷痕完全消失,好似從未出現,如往常一般與她說笑。
二人略微收拾一番,久違地下了山,踏着一路春光前往原修閣。在原修閣看過小琥三人,又對新進閣的弟子進行了一番指導勉勵。
天色漸暗,二人和小琥、瓊花、小朗一起用過飯食,這才回了塗雲山。
回山前又采買了些日常的生活用品。這一回去,兩人便要開始商量着如何布置守山大陣,有一段日子不會下山。
守山大陣至關重要,非同小可,二人費了幾天幾夜,逐一列出所有的細枝末節,布陣所需材料、所在之地,以及陣法的核心應在何處,陣法的覆蓋範圍,陣法的啟動與停止方式等等。
前前後後總花了将近半年的時間,二人才将所有的東西準備完全。
再之後,二人正式開始布陣,等守山大陣完全落成,朝來暮去,歲月荏苒,已然過去了十年。
十年間,小琥、瓊花、小朗各自成家,生兒育女。
而兩人十年來都沒有什麼變化。
林清容時常望着鏡中的自己,偶爾會恍了神,她與從前并沒有什麼變化,難以置信竟已經過去了十年。
與宗雪相處的一切都曆曆在目,宛如昨日,可如今卻真真切切地過了十年。
白駒過隙,歲月如梭,如此易逝,如此驚心。
他們隻剩下二十年左右,不過二十年。
雖然林清容早已知曉這一既定的結局,可她還是無所适從,心底是無邊無際的焦躁與恐慌。
從這以後,她便極少閉上眼睛,她的目光總是跟随着宗雪,似乎多看一眼,便多了一份安定與平靜。
往後的日子裡,她在心底無數次地祈禱,希望時間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讓她能夠多留下一些回憶,好在以後漫長黯淡的日子裡,供她想念,予她溫暖。
可時間如此無情,如此殘酷,宛若流沙,她抓得越緊,便流失得越快,一轉眼,竟又過去了十三年。
這些年,宗雪的精神狀态越發的差,時常神情恍惚,很多時候似乎都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有時情況嚴重,似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眼神冷漠陰鸷,負手而立,睥睨着山下的綏原鎮,仿佛是自己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