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朝遺山,買了一匹馬,走走停停,四處物色合适的人選。
兩個多月後,我到了一個頗為繁華的城鎮,在這裡遇到了周青鋒。
彼時他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兩年前雙親意外身亡,大伯和叔父待他十分不好,動辄打罵,他便從村裡逃了出來,一直在沿街乞讨,流浪生活。
周青鋒機靈聰明,做事伶俐,又十分會察言觀色,很快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心中對他頗多喜愛,又憐他自小吃苦,便将他收在身邊悉心照顧了幾日。
我動了将他收為徒弟的心思,于是暗中觀察了他許久,他表現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差錯。
此時的我根本想象不出我面前這個乖巧懂事、聰明伶俐的孩子,長大後竟然會變成那樣一個自私殘忍、恩将仇報的無恥之徒,那麼多令人膽寒的惡毒兵器全部出自于他的手中。
但無論後來的我怎樣感到悔恨,我都無法改變曾經的決定。
與周青鋒相處整整半年,我自認為已經十分了解他,才告訴他我鑄劍師的身份,準備收他為徒。
他異常雀躍興奮,連帶着我也跟着高興起來,以為未來必定光明燦爛且圓滿,未曾想到這卻是我有生以來最後悔、最錯誤的決定。
我将他帶回了朝遺山,悉心照顧,傾囊相授。我教他識字、修行、鑄劍,想着等他再大一些,可以完全獨當一面,再将百裡氏全部的秘密告知于他。
周青鋒的鑄器天賦極高,人又十分好學,很快便掌握了基礎的鑄器方法。随着他的年歲漸長,修為越深,鑄器的技藝也顯著提高。
某一日,我想起謝雪年的那塊雪松凝玉,于是便将它取出,雕刻了六塊雪松模樣的玉佩,剩下多餘的玉料,分别做成了钗、簪等飾物。
第一塊玉佩我給周青鋒戴上,剩下的我希望送給他未來的妻子和孩子。
我滿心期待着以後的日子,雖然他并非我百裡族後裔,可他如此優秀,也必能将我百裡氏延續下去,重登巅峰。
平靜的日子持續到十五年後,平和的假象終于被打破。
因近年身體越發不适,等周青鋒大了些,我便将出山采買食糧的事全權交給他去辦。因他并非我族後裔,所以我灌滿了一瓶血留給他,以便他出入朝遺山。
我那時尚有想法,想着等我身體爽利一些,便将虛門洞法修改一番,不必如此局限血統。
如今再想想,到底是我年老昏聩,識人不善,被他蒙騙了那麼多年。
那一次,山中糧盡,周青鋒又恰好進入閉關。
我已是九階,一個月不食水米也不是什麼要緊事。隻是山光樹色,風景如畫,我靜極思動,決定出山采買一些食糧,順便也去山外看看如今元洲是什麼模樣。
可我出山之後,卻發現朝遺山附近有許多鳥獸的殘屍,死狀極慘,有些已成白骨,半埋入土;有些卻是新死不久,至多不超過三日。
我這些年來已經不再鑄劍,世人皆說風波洞主雍虹或已死去,所以已許久都沒有人再來朝遺山。可以說,朝遺山除了我和周青鋒沒有其他人。
而這些鳥獸的傷痕顯然是人為。
我心中存疑,未再往山外走,轉身回了朝遺山,來到了周青鋒的屋裡。
我極少來這裡,平時都是他前往我的屋裡看我。或許正是因為這份了解,他才敢在自己的屋裡建造一間密室,甚至隻是進行了簡單的掩飾。
密室裡擺列着許多奇形怪狀、令人膽寒的兵器和大大小小的瓶罐。那些兵器無一不是陰毒殘忍的殺人利器;而那些瓶罐,或刺鼻惡臭或異香四溢——是毒藥。
我想起山外那些死狀慘烈的鳥獸,頓時明白過來。
失望?不解?悲痛?憤怒?
我無法形容我那時是什麼心情。
我隻是平靜地拿了兩個兵器和幾個瓶罐,靜坐在房裡等他出關。
出關後,他來到我的房裡,面上喜色難掩,他說他突破了六階,隻是在看到我擺放在桌面上的兵器和瓶罐時,他尚還喜悅的神情漸漸冷了下去,變成了一個我陌生至極的人。
他不再裝模作樣,肆意發洩着他的不滿和憤懑。
他指控我從不肯告訴他那些樓閣裡的秘密,總是對他有所隐瞞,從未真心待他,教他的也總是皮毛,稍些厲害的都不肯教他。
所以他隻能自己去鑽研,他要證明自己離了我也可以,并且他做到了,如今他不需要我教,也一樣能鑄出強大的兵器。
我聽着那些話,隻覺悲恸苦悶,心如寒灰。
我确實在猶豫,因為它關系重大,我囿于成見,囿于祖訓,也尚未完全做好承擔這深重罪孽的準備,所以我暫時沒有告訴他。
可這也不過是時間早晚問題,他那麼年輕,而我年邁枯朽,垂垂老矣,至多十年,我必定會将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他。
同時我也在慶幸,若不是他急躁、沉不住氣,提前在我面前暴露了他的真面目,再過幾年,我将一切盡數告訴他時,才真的不堪設想,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