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頭萬緒一帶而過,長官嚴肅的表情松了一松。他歎口氣,說道:“諸伏,你應該也意識到,自己最近太帶有個人情緒,有失一名指揮官的冷靜。”
對方沉默兩秒,低聲說“抱歉”。
“我知道,那些比其他人更多的情報影響了你,以及你們曾經的情誼。但是,就算是作為朋友,同情和憐憫那人的遭遇,你也不能夠像那天的會議上,當着很多人的面——”
他打斷:
“我沒有在憐憫他,長官。”
他擡起頭來,面對上司疑惑的目光,平靜地講:“我是深愛他。”
長官一下子愣住,臉色微變。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他看着自己這名出色的部下,語速緩慢,說,“我給你次機會,權當沒聽過這句話。你現在出去,給我好好冷靜。”
對面的人不為所動,堅持要把話說下去。
“我愛他。”他态度堅決地說,“他是我的一切。”
長官震驚得上下嘴皮相碰,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無法從面前語出驚人、令他感到陌生的部下,胡渣未刮、憔悴的臉上,找到半點證明這隻是句玩笑的痕迹。
辦公室裡的沉默震耳欲聾。
長官控制好音量,難以置信,恨鐵不成鋼地發問:“你的一切就是個男人?一個有多重重大犯罪嫌疑的嫌疑犯?”
對方此時表現得非常冷靜。
“長官,自從佩戴上這枚徽章,我從未違背過作為警察的信仰。可他在我心裡,比這份信仰埋得更久、更深。您讓我置身事外,就等于是要挖空我心髒。您不是說,隻要我能回答您那個問題,就能破例嗎。他就是我所說的第二個幸存者。現在您都知道了,可以履行起承諾嗎?”
長官卻覺得他瘋了。
克制半天,才沒像這小子剛才做的那樣拍案而起,指着人鼻子怒噴。
外面有人敲門,長官平複下情緒,讓人進來。
進來的警員察言觀色,發現氣氛不對,在原地立正站好後,言簡意赅說:“總司,軍方的人到了。”
急了的人起立,慌張喊道:“長官!”
長官不滿地皺眉:“你給我坐下!”
“您不能這麼做!”
長官被氣得想笑。
“你就知道我要做什麼?我做什麼,什麼時候需要得到你的許可。橫水!”他對侯在門口的警員沉聲命令道,“通知各地區警署,秘密通緝要犯晉川枝和,生物信息資料都傳遞到位。”
攥緊拳頭的人牙關咬碎才沒出聲。指環硌得兩邊的指骨生痛。
“是!”
門口的警員領命出去。
長官的眼刀掃來,沖着不複以往,變得令他頭疼的部下。
“還有你,公安部外事第三課的諸伏景光警部。現在回到你的位子上,去完成你應該做的事。”
他留下警告又意味深長的一眼,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适可而止。不要在這種時候,背棄你的使命。”
黑發公安低垂着頭顱,立在沒了旁人的辦公室。靜默得像尊經曆風雪的石像。
黑野隔五分鐘,就到樓梯間口晃悠一下。
在第七次晃悠時,終于盼到回來的上級。
他小跑上前迎接。
“諸伏君!那個……”上級的臉色挺差,黑野到嘴邊的話又不知道要怎麼說了。
好在這回有人解圍。
“景光。”
不遠處的聲音十分熟悉。諸伏景光一愣,循着聲音望去,看到了一個久違的身影。
“哥?”他驚訝,有些不敢相信地叫對方。
諸伏景光快步走向自己的兄長。
“高明哥,你代表長野警署來參加行動會議嗎?”
諸伏高明一臉微笑地看着向自己走來的弟弟。等人到跟前,便張開雙臂,擁抱住多年未見的唯一親人。
“我與敢助君一同過來,遇到你的朋友,他說你回來了。”擁抱完後,他放開弟弟,然後仔細地打量。看到對方下巴的胡茬,笑道,“景光,你也留起胡子了?”
諸伏景光對兄長笑了笑。
諸伏高明看向一旁的黑野。
“多謝黑野君,陪我等這麼久。”
黑野連忙擺手。
“沒事,沒事!”
是他之前忘記了伊達警部提到今天有個從長野過來的諸伏警部,很可能會上來找人的事。
“那諸伏君,我去忙了,這位諸伏君也再見!”
黑野副執行官很有眼力見的趕緊走人。
沒了外人在旁邊,諸伏景光很輕易地從兄長的神色裡讀出欲言又止。
他于是主動說:“去我辦公室吧,哥。”
諸伏高明點頭。
“也好。”
公安部辦公區無比忙碌,也井然有序。他們經過在電腦前埋頭苦幹的一衆公安,徑直走到靠内側的一間辦公室。
諸伏高明第一次踏進弟弟在警視廳的辦公室,先被苦澀的咖啡豆味熏得一怔,随後注意到滿屋的紙張。每張紙都寫滿字,有一條又一條跨越半張紙的箭頭指引,将打圈的符号牽連一起,形成錯中有序的龐大的思維導圖,箭頭的終點卻被藏起——寫出這些的人正一張張将它們撿起,好讓淩亂的辦公室有落腳之地。
“你遇到困難了,景光。”諸伏高明看着跪在地上收拾的弟弟,目光溫柔,輕聲地說道。記憶中還隻到他膝蓋的幼弟,似乎一眨眼,便長成眼前手長腿長,肩膀寬闊,有了胡茬的成年模樣,也經曆起世間的悲傷和哀痛。
他說:“我見到了你的朋友。許是事情就要瞞不住,他與我說了些。我很高興,晉川君沒事。現在晉川君失蹤,有人指控他的身上有許多人命……景光,你現在,一定是很煎熬吧。”
諸伏景光從地上起來,走到辦公桌後。将手裡的沓紙随手擱到鍵盤上,然後在辦公椅上坐下,垂眼看不出表情。這幾天,他一直坐這,無論是思考還是發呆時,手指撫摸在筆記本的封皮上,像要撫平上面細微的褶皺。
沒多久,諸伏高明聽到抽泣。
非常細小,但還是讓他聽見了……他的弟弟,自從離開那間櫥櫃,離開他身邊,在他隻有偶爾能看看的地方長大成人,就再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
“不。”
緊繃太久的人把臉埋進掌心,肩膀下塌,咬緊牙關,發出哽咽的字音。
“他隻有,一條命。”
他克制不住自己,真正想撫平的,不是封皮上的褶子。這些天他想很多,又什麼都沒想,木然地看時間流走,想他是不是也像這樣盯着牆壁上的時鐘,數着一次又一次。這裡面的數字太過冰冷,冷得叫人發疼,是淩遲在心髒上的刀片。疼痛令他萬般清醒,清醒地感覺到更加絕望的無力。
“高明哥,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痛苦地捂臉,向兄長求助。淚水從指縫滲出來,滴到蒙着層灰色、顯得老舊的筆記本上,如同落入死水的雨花。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之前想好好了解,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那些人口中的枝和,我感到完全陌生。可是當我越了解,枝和仿佛離我越遠?他變成了一根羽毛、一塊紗巾、一片樹葉,風隻要輕輕一吹,他便會走……我想把他藏起,可我也不願看到那樣的枝和。”走的那天有個聲音說藏起來吧,把人藏起來。藏到安全屋裡,或是藏進他在東京的公寓,也可以帶回長野,藏在家中,藏進當年那個讓他得以幸存的櫥櫃裡。他能夠活下來,枝和一定也可以。可怎麼能這樣呢?他用好長時間,費好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從櫥櫃裡掙脫出來,怎麼能自私地、不管不顧地把枝和塞到裡面?怎麼能把他心愛的枝和藏在陰暗狹窄的櫥櫃裡。
可是怎麼辦。現在的他,就要什麼也抓不住了。
諸伏高明走到弟弟身邊,伸出手,搭在他肩頭,無聲地陪伴跟安撫。
諸伏景光擡起頭,眼眶紅紅的,看自己掌心紋路。掌紋蓄有淚水,卻彙不成流向心愛人的河。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許對枝和而言,在枝和眼裡,它真的太輕,太輕。也真的——不過如此吧。”
“他隻有一條命。”公安喃喃。
人都隻有一條命。一條命油盡燈枯,就到了盡頭。哪有什麼死而複生,無窮無盡?
諸伏高明的手移到了弟弟的後腦勺上揉一揉。
“多年不見,你已經成熟很多,弟弟,也有了許多變化。”
諸伏景光面對兄長的感慨,唯有苦笑。
“是糟糕的變化嗎,長官讓你來勸我?”
長野來的警官搖頭,語速不急不緩:“景光,你一直都能做出你想要的選擇。無論是你考進警校,回長野抓外守一,還是後來走上了這條道路。作為你兄長的我,一直都相信你,也會永遠支持你,為你而感到驕傲。”
諸伏景光放下手來,低着頭認真聽。
“一轉眼,我的弟弟已經在外面的世界經曆千萬種變化。你能告訴我,在現在的你眼中,這個世界是怎樣的?是好,是壞,是善,是惡,亦或是混沌,污穢,洗不淨的渾濁。”
“……很糟糕,不管是人,還是這不公平的世界。”他說,“但我還是會拼命守護好它,守護好這裡,守護好東京,守護好我們國家。”
諸伏高明不語,安靜地作等待。
已經整理好方才如洩洪般崩掉的情緒的人,神情恢複如常。他動作輕柔地用指腹撫掉筆記本封皮上的眼淚,然後翻開第一頁,看着上面的字,眼神變柔和。又說:“我想做他的傘,幫他降落,為他擋掉所有糟透了的一切。”
“既然如此,時間便不多了。”諸伏高明最後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鼓勵,“該站起來,做你需要做的事情。”去完成自己的事情,守護想守護的人。
等在門外的大和敢助見人出來,看了眼門内,小聲問:“怎樣,你知道你弟接下來會做什麼不?他們頭頭不是叫你來開解他嗎?”
留着八字胡的諸伏警官轉身離開。
“不知。”
大和敢助在後面,聽到對方輕飄飄地作答,
“但我信他。”
寂靜的辦公室裡,捧着那筆記本的人雙眼閉合,額頭抵在封皮上。
過了很久,像釋懷般,長歎一氣并睜開眼。
他在無名指的素戒上輕輕落下一吻,如在對待自己視若珍寶的愛人,露出眷戀的笑容。
“我終于完完全全的了解你了,”
“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