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柯思索着,舉着金鼎環視了一圈,一眼看見書櫃角落裡趴着幾隻屍犬幼獸。他快步走了過去,卻見幼獸已死去多時,屍身幹癟,布滿啃咬過的痕迹。透過殘缺的皮肉,他能依稀看見骨骼。稍加辨識便能判斷,這群屍犬幼獸分明是餓死的……
“之前耒霞山上的屍犬都被清理了,沒想到這還有個窩……”江叙道,“看來玉沉嶺也不太平。”
程柯聽在耳中,眸光一凝:屍犬的領地極大,這兒想必是它們的一處巢穴。因遇上了羽獵營,成犬未能回來哺育幼崽。饑餓的幼崽日漸衰弱,終是同類相食。最後,僅存的幼崽嗅到了因地面塌陷而掉落下來的活物氣息,意圖捕食,誰料一出石洞,就被“絲線”侵蝕……
程柯蓦然想起了墨知遙曾對他說過的話:
天地為洪爐,衆生莫不煎熬。
莫不煎熬……
他不由得歎了口氣,卻沒再多糾結,轉身道:“屍犬能在這兒養育幼崽,必有進出的路,各處找找。”
衆人依言散開,四下查看起來。
常甯惦着曉月方諸,有些魂不守舍,原是想看看書架後有沒有暗道,卻不慎撞落了半架子的書冊。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她心中不安,手忙腳亂地開始撿拾。程柯注意到動靜,走到了她身旁,也沒言語,隻默默幫着她撿書。常甯見他來,愈發歉疚,恰好江叙在石洞另一邊,她壓低了嗓音開了口:“程柯,曉……”
話剛開頭,程柯的神色忽然一凜。他捧起一本書來,遞到常甯眼前:“你看看這個。”
常甯隻好打住話題,低頭看視。而這一看,令她也肅然了表情。
這是一本手記,上頭文字和符箓還需細看,但繪制的圖畫卻再淺顯易懂不過:蠻芝!
常甯蹙着眉看了幾頁,就見其中記錄的正是培育蠻芝的手法,果然那龐然大物并非自然而生。她又翻了翻地上的書簿,确認這些皆是培育手記,裡頭繪着種種古怪異常的生物,駭人聽聞。待看見屍犬的記錄時,她驚訝感慨,更明白了許多。
“金丹術中,有一門秘道,取草木鳥獸之精元,以丹鼎融煉,化育再生,名為:孚萌。”她面帶幾分凝重,道,“但此術有悖自然,為金丹正道所不齒,視同邪修……”
程柯聽罷,将地上的手記粗看了一遍,又起身在書架上翻尋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隻是停不下來。直到,陳舊的書頁中出現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畫面。他垂下眼睫,冷笑了一聲。
常甯不禁有些擔心,湊過去瞧了一眼。
“千結……血絡?”她念出畫中之物的名字,驚覺自己的聲音竟染了幾分顫抖。
程柯合上了手記,被回憶攪動的情緒激起一點心火,于他眼底泛出隐隐焰色。
“孚萌秘道……”他咬着字道,“呵,塵燼宗竟然還有精通金丹術的朋友。”
這番話意有所指,惹得江叙不快。他走向了程柯,道:“休要胡亂攀扯。孚萌秘道的确是金丹旁支沒錯,但我太羽宮豈會與邪修同流合污?”
眼見程柯目露不屑,江叙瞥了瞥滿地的手記,道:“我也是聽前輩說的。昔日金丹弟子中出了個異類,雖天賦卓絕,卻離經叛道,專愛育化怪物。後來,更與靳紹離結為道侶,沆瀣一氣、無惡不作。你曾是塵燼宗弟子,應該知道這個人才是……”他望向程柯,說出了兩個字來,“……霍耘。”
這個人程柯當然知道:靳紹離念念不忘的摯愛,青彤墟的女主人……
江叙見他似乎想起了此人,歎了口氣,繼續道:“太羽宮一心剿滅塵燼宗,不僅是為護佑百姓,也是為了清理門戶。數次讨伐,太羽宮最終得勝。不想霍耘臨死前,将自己的骨骸獻給了墨前輩,求她保下了靳紹離的性命,這才讓塵燼宗苟延殘喘到今日……你竟沒聽墨前輩提過?”
程柯一時怔忡,以往所聽所見,以截然不同的意味撞進了心裡——
“可恨那妖女殺人煉骨、作惡多端!為師瀝盡心血,隻為将其誅滅,替摯愛之人複仇……”
“惡人,少有誠心……就好比靳紹離。我也救過他,他卻是想着法兒找我麻煩呢……”
“……救過你一次的人,一定會救你第二次……”
所以,沒有什麼殺人煉骨,隻有罪有應得。所謂複仇,不過是恩将仇報。可任憑靳紹離如何挑釁,墨知遙從未對他下過重手。百餘年來,塵燼宗折損的弟子,也根本不是死在墨知遙手下……
愛恨恩仇,糾纏難分。而他,就夾在中間,曆盡折磨……
方才燃起心火不覺又烈了幾分,牽扯出深埋在荒骨中的熾熱,但未等痛楚擴散,一隻冰冷的手抵上了他的後背,真氣随之沁入,撫慰下所有焦灼。怔忡間,他又被圈進了一雙臂彎。一聲哄勸,透着幾分刻闆,卻又分外溫柔: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