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識徹底消失之前,艾丹這麼祈禱着。對父親強烈的思念甚至催生出了幻想,他能夠感受到父親的體溫,父親近在咫尺的氣息,父親堅硬的發絲,就連粗糙的雙手撫摸自己臉頰的質感,他仿佛都能感受得到。
不過,父親已經回家了,明天也能找得到!
艾丹這麼想着,陷入了甜蜜的夢鄉。
?
02
如果說,能與一個月未曾見面的父親一同入眠是一種幸福。
那麼,當這種幸福超過3天之後,它就變成了一種不幸。
月落西陲,艾丹望着坐在自己床上的龐大身影,已經沒了前幾天聽父親講故事時的期待與興奮。要知道,和身形幾乎等同于木床本身的父親擠在一起睡覺,絕對是一種折磨。不論是狹小的空間,還是翻身撞上父親堅實肌肉的切實疼痛,都令他難以忍受。要知道,艾丹從2歲起,便再也沒有與父母同睡在一張床上了。彼時嚴厲阻止自己同母親同睡的父親,現在竟然非要和自己睡一張床,這絕對有問題。更何況,他受夠了蜷縮起來睡一整晚的酸疼。
于是,艾丹準備為自己的睡眠質量進行一番奮鬥!先從把不屬于這個房間的父親驅逐出去,重新奪回小木床的專屬睡覺權開始!艾丹舉起了木劍,就像是舉起了革命的旗幟。
“爸爸!你應該回到你自己的房間去睡覺!這裡是我的房間!”
“艾丹,你媽媽已經入睡了,你是想要吵醒她嗎?”冰冷的眼神澆滅了革命的熱情,将其扼殺在搖籃之中:“不要再鬧騰了。而且,現在到你該睡覺的時候了。”
尚且年幼的孩子所作的努力收效甚微,父親的一個眼神就能令他畏懼退縮。在父親那雙淩冽碧眼的凝視下,艾丹屈服了,但内心的不滿化作攻勢,小小的木劍狠狠地戳中了父親的脊梁骨。随即,艾丹利落地爬上床,并占據了床鋪中心最好的睡眠位置,做了個鬼臉後立馬蓋上了被子。
久經鍛煉的身軀不會因木劍而感到疼痛,被真正刺痛的,是年輕父親的心。看着躲進被子裡把自己包裹成一個小鼓包的孩子,阿斯蘭在内心歎了口氣,眼神則不自覺望向了遠方,思念起牆壁另一側,那間他本可以歸去的房間。
艾丹說得沒錯,他不屬于這裡,他屬于隔壁的那間。隻可惜,他被妻子趕出來了。
那為什麼不去别的房間呢?這座用磚石築建的高大城堡有着大大小小數十間房間,除卻正中央的主卧之外,大多數都空置着,他可以去任何一間房間休息,為什麼要與孩子分享這間狹小的兒童房呢?
因為,這間兒童房的隔壁,便是全城堡最為尊貴的主卧室。城堡的女性繼承人所居住的,能夠照到初晨第一抹陽光,推開窗便能欣賞到美麗的奧布海岸的主卧室。
作為城堡女主人目前唯一的孩子,小小的艾丹享受着距離母親房間最近的兒童房。也是阿斯蘭在被拒絕進入主卧室之後,能夠到達的,距離她最近的地方。眼神從遠方回到兒童房的牆壁上,那副美麗的挂毯勾起了他許多回憶。
挂毯上繪制了一位面帶溫柔笑容的金發女性,抱着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沐浴在陽光下的景象,遠處的背景是翻騰的浪花,一片祥和。這幅完全看不出針腳的細緻手工羊毛挂毯出自王室的老人,城堡裡專門負責照顧孩子的瑪娜奶奶之手,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藝術品。但實際上,在艾丹剛出生不久那會兒,留長了金發的新手媽媽完全止不住孩子的哭鬧聲,更多時候她自己也雙眼通紅得不知所措。這番祥和的景象,隻是瑪娜奶奶的幻想。而兒童房的主人,挂毯圖上那個有着一雙寶石般璀璨綠眼睛的嬰兒,已在父親回憶過去美好時光的間歇裡悄悄露出了腦袋,再度開啟了攻勢。他鼓着腮幫子,滿臉怨念地瞪着并未出現在挂毯上的不速之客,并小聲嘟囔着:“明明這是我的房間……爸爸你應該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
艾丹認為自己的抱怨很小聲,但阿斯蘭良好的聽力讓他一句話也沒有聽漏,這番紮心的話語令他原本便惆怅的内心變得更加複雜。對于奔波在外一個月,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的父親而言,被自己的孩子,用自己親手打磨的木劍,戳中脊梁骨的感覺并不好受。
更何況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的确想回去,卻回不去。
疲憊的父親歎了口氣,強忍住不悅,耐着性子轉過身面對着床上的小鼓包開口:“艾丹,我和你解釋過了,因為媽媽這幾天身體不舒服,所以這幾天我會陪伴着你睡覺。”當然,這番哄小孩的說辭裡有幾分真話幾分假話,隻有阿斯蘭自己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一間空屋子睡覺呢?為什麼非要睡在我的房間裡呢?晚上我連翻身都做不到……”
聽聞母親身體不适的艾丹白嫩的小臉皺成一團,收斂起了不滿情緒,但用木劍戳向老父親的動作卻沒有停止。那把玩具木劍此刻正在父親寬闊的後背上打着轉轉,描繪出前幾晚艾丹在地圖上瞧見的奧布海岸線,那曲折漫長的海岸線。
因為你的房間離你媽媽的卧室最近……
阿斯蘭沒有把真正的理由說出口,而是長歎一口氣。畢竟他深知,用謊言來彌補另一個謊言,是一個惡性循環。今晚的新月挂上枝頭之時,他還暗暗祈禱着妻子能夠消氣放他進門,但卧室門口那兩把交叉着的尖銳利劍,宣告了他的美夢破滅。
其實這一切早就有迹可循,雖然在阿斯蘭出城的時候,他抱着必死的決心。但從返程的那一刻開始,他便無比惶恐。瞞着妻子獨自外出的事遲早會暴露,屆時該如何面對她的怒意,是比死亡還要令他恐懼的。正如他所料,帶領着騎兵從邊境返回城堡的那一天,在放下城門後迎接的人群裡,他沒有見到妻子的身影。身為奧布的正統繼承人,她理應是站在最前方迎接自己的,但她并沒有出現。與此同時,她也沒有刻意躲着自己,在今早的領主彙報會議上,他見到了妻子。她披着薄薄的羊毛披肩,身着寬松的墨綠色長裙,金色的長發再度剪短到及肩的長度,一臉淡漠地望着自己,坐在與自己隔了兩三個人的主座上。
“我會注意的。艾丹,現在不要再繼續鬧了,你會吵到你媽媽休息的。”
阿斯蘭在心底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為了不讓吵鬧聲打擾妻子的睡眠,他選擇妥協。雖然被拒之門外,但他擔憂妻子的身體情況這一點未曾改變。不同于以往,她身體的沉重是肉眼可見的。不然他也不會選擇瞞着妻子,在夜晚帶着騎兵出城,提前出發巡視邊境。所幸邊境的沖突并沒有他想象的那般嚴重,但如果重來一次,他仍然不會讓妻子同行。
隻是這份守護之心,好像引起了她強烈的不滿。回憶起今早原本想要偷偷潛入卧室,卻被瑪娜抓個正着的尴尬場景,阿斯蘭的臉色變得羞赧起來。
——“阿斯蘭閣下,公主正在休息,請勿打擾。”
——“好的……”
昨夜淩晨,想偷偷看一眼熟睡妻子狀态的丈夫在主卧室的門口被攔下了。城堡裡地位極高的乳母以一種不可撼動的姿态,堅守在正殿之前,仿佛眼前的男人是個不被歡迎的入侵者。但實話實說,他的确是造成公主殿下身體不适的罪魁禍首。
“好吧……那爸爸,前幾天那個命運邂逅的故事,你不繼續講了嗎?”
被再度打發及時睡覺的孩子被父親的銳利眼神吓得轉移了話題。艾丹松開了手中的木劍,雙手緊緊攀附着父親的脖頸,企圖用撒嬌的方式為自己争取不那麼早睡覺的權力。顯然,艾丹今天的精力完全沒有消耗完。在被瑪娜奶奶告知母親身體不适,不能陪伴自己玩耍後,他一整個下午就隻能看着無聊的故事書打發時間,并且一整日都沒見到父親的身影。
除了現在——
“艾丹,爸爸今天很忙……“
“就講一會兒!一會兒之後我就會乖乖睡覺了!“
“好吧…..那已經是發生在很多年前的邂逅了,但現在回憶起來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名為阿斯蘭的男人盤坐在床尾娓娓道來,在他面前的艾丹則是趴在床鋪上,雙手托着下巴,調皮的腳丫子不斷擺動着。明明眼前的孩子是與自己如此的相似,但那性格卻與妻子如出一轍。
想到這裡,阿斯蘭微微皺起的眉間終于舒展開來,露出了笑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