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孩兒……
聞顔笑着走上前,在江昊身邊坐下來。
這裡雖然熱,但空氣裡很濕,那股水汽從毛孔鑽進人的身體裡,就好像在夏天泡溫泉。
屋頂有風,樓下小院子裡的燈也亮着,聞顔屈起一條腿,眺望田野的輪廓。
他幾乎能在黑暗裡描繪出那一片一片田地的模樣,因為這些天以來,他總是看着田野發呆。
“那邊兩塊是水田,旁邊是旱地,那兩塊田中間種的是柚子樹。”
樓頂安靜了片刻,聞顔聽見江昊模糊地說:“錯了,那個大爺抱不動柚子,他種的是橘子樹。”
聞顔笑笑。
明天要走,他其實還有些不舍,這是他來之前完全沒想過的。
從小到大,如果說是生活上的苦,聞顔确實沒吃過。他出生的時候,引力星空已經是老牌的娛樂公司,他從小住在别墅,家裡有很多阿姨,他甚至不是每一個都認識。
大學他去了别的城市讀書,但鐘婉華擔心他不适應宿舍環境,讓他在外面租很好的房子,後來出國留學,因為有錢,很多事情也能迎刃而解。工作後,聞顔自己也很能賺,他從不朝家裡伸手要,但零花錢還是每月如數打來。
有時候,城市裡的生活并不比鄉村轟轟烈烈到哪裡去。至少他的人生到目前為止還一帆風順,無波無瀾。他隻覺得自己已經循規蹈矩生活了太久,沿着那條,所有人眼中的标準線。
“哥……”江昊叫他,嗓子有些啞。
這個年紀是不是已經過了變聲期?聞顔忘了。
這好像也是江昊第一次叫他哥。
聞顔等了一會兒,江昊卻沒說任何話,他仍然仰頭看着天空,眼淚卻順着臉頰滑下來,滑到他的耳後,很快弄濕了地面。
“哭什麼?”聞顔忍不住放輕聲音。
但江昊沒有回答,隻是朝聞顔的反方向側過身,擡手用手腕抹眼淚。
前幾天知道要回去讀書以後,江昊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區别,聞顔還以為他什麼也沒想。要離開家,還是會有點害怕和舍不得的吧,何況,他和聞顔其實也還不熟。
聞顔擡起手掌,猶豫幾秒,還是搓了搓江昊的頭發,自暴自棄地說:“算了,我不會哄人,你還是哭會兒吧。”
江昊果然哭得更大聲了,他徹底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手臂裡,瘦削的肩膀聳動着,眼淚好像快要流成了河。
聽說能哭的男生以後都疼老婆。
聞顔不合時宜地突然想到這句話,自己還笑了笑,歎了口氣,繼續拍着江昊毛茸茸地腦袋,對着天遺憾地說:“現在要有根煙就好了。”
眼淚都在晚上流幹了,第二天和家人告别的時候,江昊又很平靜。
他和周文芳的行李都裝在同一隻行李箱,那個行李箱可能還是江昊爸爸以前用的,是那種布面拉鍊的款式,黑色的,拉杆很舊了,生了鏽,很不好拉開,江昊拽了一會兒,才握在手裡。
被子這一類重的東西,是用蛇皮袋裝的,被周文芳裹得很緊。
江昊自己還背了個書包,外殼那層看起來很薄,能看見裡面書的形狀,帶子在他肩膀上壓住輪廓,好像并不比那天裝着梨子的背簍輕到哪裡去。
他們就這樣要出發了,聞顔坐在副駕駛,看江昊和外婆說要記得按時吃藥,兩位老人隻拍拍他肩膀叮囑他好好讀書,其他别的話,好像就都沒有了。
很快,江昊和周文芳都進了後座,車搖搖晃晃地起步了。
上海到四川這樣遠,時間又這樣少,江昊又是去念高中,能回來的次數可想而知不會很多。
走的時候路還是和來時一樣曲折又難捱,車前鏡上挂着一隻中國結,尾巴上的穗子擺動得很厲害。
道路兩邊的樹枝時不時刮到車,聞顔看着窗外,原來那兩片田中間真的是橘子樹,他看見了樹葉中的一點橙色。
聞顔沒有閉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在記住什麼,也許是因為,這座村莊他這輩子也許隻來這麼一次,而這裡讓他印象很深。
車又行駛了一會兒,盡管車窗緊緊閉着,聞顔還是聞到空氣裡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是濃郁的酒香。
他把車窗按開一條縫隙,那味道更深了,和熱風一起争先恐後地鑽入他的鼻腔,滾燙地、猛烈地。借着駕駛座外的後視鏡,聞顔看見江昊靠在後座的椅背,睜着眼,鼻尖聳了聳,也在聞風裡的味道。
不遠處是一棟工廠,聞顔來時就見過,卻現在才記起。
司機笑着說:“廠裡在釀酒了,不了又有酒喝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