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虔往昔所遇,無論是豪門望族的矜貴小姐,如林澗寒這種舉手投足間均是不輸男兒的運籌帷幄,胸懷經緯;抑或是零落煙花巷陌中的落魄貴女,如羅绮煙這般如南山孤傲挺拔的淡泊清冷,即便陰差陽錯一朝碾作人間紅塵場,卻仍是不輕不賤,不願攀附;再或者是身負數算之才卻被王府後院所困的封清月,無論是否有世人眼中的身份之别,卻仍能虛心求進,研習術數;又或言官宦大家的獨女表妹阿言,從不曾是恃寵而驕跋扈的張揚,骨子中反倒是多了幾分悲天憫人,體味民生艱難的脾性。
如花美眷,或求之得,或求之不得。隻是而今又是似水流年。
不成想莊戶人家,她竟在無意間巧遇如此絕色。盡管有些失神,弘虔卻還是在第一時間休整好所有的情緒,面上笑容淺淡,拱手作揖:
“吾與清機小友曾于數月前有過一面之緣,今日巧合之下遇見他深陷禍事,心有不忍,故而唐突相救。還請阿公與嫂嫂莫要見怪。”
于攀見此忙得躬身,而季靜翕在于攀身後也是微微俯身行禮:
“公子這是哪裡的話,老朽福薄,膝下唯有這個孫子,幸而得蒙公子相救,否則倘使有個什麼好歹,我于家的香火,怕是斷了。隻是日頭已高,還望公子屈尊來寒舍吃個便飯,以表老朽感念之情。”
弘虔忙得扶起彎腰的于攀,收受老者行禮,怕是要折福的。至于在這裡用膳,弘虔看了看身邊跟着的府兵,若是她帶着這麼個壯年漢子怕是會用掉不少糧食,于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回府。
見于攀還要挽留,弘虔笑道:
“不妨事的,老伯。我此次出來時辰有些久了,唯恐家中擔憂,遣他回去報個平安。”見此,府兵知趣退下。隻留弘虔四人站在院門前。
季清機牽着弘虔的手早已放開,投入娘親的懷抱。弘虔垂着眸子,恪守禮節,隻是最初平靜與季靜翕對望片刻後,心湖水波乍升。于攀忙得讓路引着弘虔步入堂屋,弘虔抱拳道一句“叨擾”便随着于攀走進院内。
季清機覺得這位哥哥與家人之間的相處有些怪怪的,至于怪在何處他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于是便跟着娘親前去竈房幫忙做事,留祖父一人待客。
雖曰待客,但兩人身份卻相差甚遠。于攀見到與自己對坐的這位貴公子,周身并無有冗餘飾物,不過是右手拇指有一通體潔白如雪的桶狀扳指,手中輕搖的紙扇上有一質地溫潤的墨綠色小葫蘆用以墜子而已。他混迹市井之中甚久,自然不會覺得眼前這位不露名姓的這位郎君會是什麼凡物,這一切不過是想刻意掩下那些華貴罷了。
幸而弘虔并不是乖戾放縱之徒,像是發現了老人的不安,主動攀談起來。而莊戶人家最關心的莫過于田中收成的問題,弘虔以此為契機閑聊,也算歪打正着。以往雲王都是高坐廟堂中,即便她有心憐憫因天災造成的民生疾苦減免莊子上的賦稅,卻不想百姓的生活卻仍如此貧苦。
去歲鬧旱災,今年更是清明都未落雨,茶田的收成一年較着一年更差,百姓以耕種為生,失了收成,家中生活難以為繼。江南自古以來都是土地膏沃,歲少旱災之地都尚且如此,那九州之闊,其餘地方的百姓又将如何呢?見到堂中徒有四壁的于家,弘虔又想起了父皇在世時手把手教自己讀《詩三百》時的英雄氣短。
“老伯稍安勿躁,我相信朝廷自有法度可保今年無虞的。”弘虔能從眼前這位老者面部溝壑間讀懂農戶的無奈,卻又礙着身份不便多言,隻能如是安慰。
于攀搖搖頭,暗自歎口氣。兩人一時之間不知接下來有什麼話頭,幸而在竈房的季清機跑到了弘虔的身邊,這才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氛圍:
“哥哥,娘親遣我來問,您是否有甚麼忌口?”
看見蹦蹦跳跳活潑的季清機,兩人相視一笑。弘虔輕撫季清機的頭,轉而又捏捏胳膊,說道:
“我并未有什麼忌口,清淡些就可。隻是清機你這身子,可有些弱了,待用飯時可要多用些才是。”
季清機點點頭,轉而又一溜小跑回去竈房去了。不多時,季靜翕就将做好的飯菜端了上來。弘虔正要起身幫着端菜,卻被于攀制止了動作:
“貴客臨門,哪有讓您親自動手之理。”說着便喚清機,将晾好的茶端給弘虔。
弘虔抿了一口季清機遞過來的粗茶,苦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連忙咽下。于攀見到有些不習慣的弘虔,忙得解釋道:
“今年的新茶收成少,除去繳納的茶稅便所剩無幾了。還望貴客見諒。”弘虔自然知道那剩下的茶并未在這戶人家中,反倒可能在王府庫房中吃灰。
“無礙無礙。”弘虔擺擺手,示意并不在意。季靜翕并不能與陌生男子同席,因此飯桌上并未見其身影,這讓弘虔心中有不少的失落。于家的飯菜算不上好,弘虔卻還是很給面子地用了些。無意間瞥見對面的老者碗中僅有薄薄一層白米覆蓋,底下則是陳米,弘虔這才明白,這戶人家的日子比思慎打探到的還差上許多。
用過飯食,弘虔就要告辭,望着拽着自己衣袍頗有些依依不舍的小清機,弘虔心中也難以言說是什麼滋味。頗為愛憐地掐了掐小清機的臉蛋,道:
“你記得要聽你祖父和娘親的話,好好讀書。若是有什麼事情,就拿着這枚扳指去穆府,就說你要找穆思慎穆大人,他一旦看見這個扳指自然會帶你來尋我。”說着,便褪下手指上的射決,道。
于攀急忙将小清機已經捧在手心的扳指就要奉還回去,卻被弘虔拒絕:
“老伯,我在貴舍用飯已很是叨擾,如若不收,我心難安。”見此,于攀也不好太過推辭,拉着小清機,雙手緩緩高舉齊額,長長揖了一禮。弘虔含笑着受了,繼而便與于攀告辭,孤身向村口走去。府兵和小厮都在馬車旁垂首侍立等待着,弘虔由小厮扶着,踩上馬車,放下帷簾,一行人這才回府去。
回府的路上,随着車輪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簸,弘虔的心神也有些不穩。她心中仍有那抹倩影徘徊着,不飾芳菲,卻難掩形色絕絕。
就這麼回到府中,一路上魂不守舍。終至西廂房,今日諸事終于告一段落。弘虔于卧房内換下那些繁複衣飾,久違地換上素绫直綴。隻見道袍裹着清癯的身形,肩若削玉。喚侍女進來侍候,最後僅将青絲懶束半髻,餘發潑墨般散下。弘虔正拿了卷閑書想要蜷在貴妃榻上消磨這晚膳前的光陰。卻不想有小厮來報,說思慎來訪,正由當值的候着王爺接見。
弘虔輕轉着新換上的乳白色扳指,有些納悶地想着:
“這厮不是已休沐了麼,又無要事去辦,不好好陪着新婦,跑到王府來做什麼。”
“帶進來吧。”
思慎則是得了準許匆匆忙忙趕來,見到閑散窩在貴妃榻上弘虔俯身便跪着就要見禮。弘虔揮了揮袖,示意他起身。思慎這才表明自己來意:
原是靜閑有了身子。
青煙自宣德爐裡徐徐袅袅,環繞而上。檀香的餘韻在房内飄飄搖搖,纏進了弘虔的心間。弘虔松開緊蹙的眉頭,将季靜翕的事暫且擱置一邊,這也算是自開府後難得的喜事,望着思慎喜悅卻又局促的樣子,弘虔胸中也消解不少塊壘,隻說若是後院有什麼需要盡可找王妃去支取。
思慎謝過弘虔又說還有一事請求。弘虔心情比思慎來時好了些許,歪着身子,斜倚在榻上。臨窗的斑駁日光映在她臉上,讓人看不清虛虛實實。
“屬下想将羅姑娘接進府内與靜閑作伴,還望王爺首肯。”思慎說完這話便有些後悔,因為他覺得這周遭的氣息陡然陰冷了起來,卻也隻能硬着頭皮繼續解釋:
“靜志心性爛漫,雖有丫鬟婆子伺候在側,屬下總擔心會有個什麼沒有看顧到的...”
思慎如芒在背,隻覺得那檀香都幽冷了幾分。屋内空曠半晌,弘虔終究還是開口,緩緩吐字:
“這是你穆府主母的閨情私交,與本王何幹。”
思慎知道王爺這是默許了,便安下心來,遂告退。弘虔拿起案上的《南華經》,就着未落的日光閑讀了起來,不覺間,日光已盡,侍女悄然來到房内,換上明亮的燭火,見王爺正在臨窗讀書,便特地也将案上的蠟燭也燃了起來。侍女動作雖輕,卻也晃到了弘虔。揉了揉眼睛,擡眼看向屋内,燭火明亮,弘虔這才知道已經入夜了。隻是難得有如此閑适的時刻,惹人有些貪戀這份安然,于是在榻上蜷了會兒,弘虔這才放下書卷,懶懶問道:
“現下是什麼時辰了?”
“回王爺的話,現下已是戌時初了。”弘虔微微詫異些許,她隻覺得卧房内暗淡了些,卻不想竟然過了這麼久。不多時,就有侍女俯身行禮,說是已到服藥時辰了。弘虔示意将那碧玉色藥碗放下,卻沒急着用下,反倒是接過溫水浸濕的帕子,拭幹掌心的濡濕後,這才慢慢吞吞地挪騰着下榻。
正要吩咐人傳膳,又有人來報,說是王妃提着食盒在門外等候着。弘虔蹬上靴子,正要轉身離去,卻又折返忍不住輕踹了下伏地的小厮:
“糊塗東西,還不快些請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