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虔了然,接過已經擦好的青霜,抽出了軟劍:
“至和可曾修習劍式?”
林澗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不曾。弘虔從懷中掏出錦帕,細細擦拭了一番,隻是望着劍時,眉眼間皆是化不開的蒼郁。
林澗寒心中一驚,這麼悲戚的眼神,她從未看見過。雖是相處時間不長,她所見到的是于國公府的自由閑适,是在宮中的灑脫不羁,是爹爹面前的儒雅穩重,卻沒見到過這麼沉重的弘虔。
弘虔倒是沒沉浸在哀傷中太久,将青霜劍收回鞘中,纏在腰間,語調懶懶的,道:
“今兒是女兒節,聽聞集市上很是熱鬧,至和既說聽在下安排,那莫不如先去瞧瞧這坊間的熱鬧罷?”
林澗寒低頭看了自己的打扮,也不甚乍眼,便同意弘虔的提議。
今兒的坊市正如十三所說,極為熱鬧。販夫走卒,引車販漿,熙來攘往,正是蘭秋,江南地區仍是日頭高挂,悶暑異常。但林澗寒卻很有興緻,弘虔護着她不想她被擁擠的人群沖着,她卻不肯乖乖跟着走,反倒是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就走過去瞧瞧。弘虔縱着她,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耐心。
她自小就是在脂粉堆裡滾着長大的,自是通曉風月事。隻是這次她敏銳地覺察到自己好像自己不能如同往常一般風流至性,于她産生了些極為微妙的情緒——究竟是過去不聞不問的歉疚還是覺得自己太過冷淡疏離的自省?她也不知道,隻是自婚儀後,林澗寒從來都是文靜典雅,清心玉映。從她有意讓暖暖與其平起平坐開始,到思慎辨明的昏禮為止。對于這些,她僅是默默忍下,依舊悉心操持着,即便有過不滿,卻從未借此怪罪旁人。
最讓弘虔動容的,可能還是那一碗枇杷雪梨湯——這還是思慎告訴自己的,說是靜閑告訴她,王妃手上有過燙傷的痕迹,現下似乎還有印記。女兒家最重容貌,即便是柔荑,也是要精心呵護的。思慎對此很疑惑,王妃娘娘是京城貴女,自是遠庖廚的,怎麼會無故燙傷呢?靜閑隻說,再是金枝玉葉千金之軀也願為了心儀的郎君洗手做羹湯。思慎更是不解,據他在王爺身旁日日侍候,他并未得知王妃曾為王爺做過什麼吃食。靜閑隻是悠悠歎氣,她自是不能随意議論皇親,說那日從皇宮回國公府後,小姐見王爺咳喘之症來得又急又猛,特地請了方子,自己親自看着去煮的,唯恐底下人做事不當心,失了藥性。隻是小姐沒做過這種粗活,藥壺又沉,這才不慎燙傷了手,雖說小姐說不妨事,可是她心中一直惦記着這事兒,想讓思慎幫着問一問李禦醫可有什麼方子可以祛除印記。思慎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讓王爺得知此事,便假托李禦醫之名,說想要庫房取生肌玉顔散。弘虔當時有些訝異,便順嘴問了一道是誰受傷,這生肌玉顔散本是去除疤痕之用,這李禦醫也算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他要這等物件有何用。思慎便将靜閑說的這些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弘虔當時聽完意外地未發一言,隻是須臾後吩咐他庫房有什麼需要的不必再報請自己,自己去取用便是,之後,便是借着犒賞林澗寒封清月打理家事辛勞,賞了許多金銀首飾。
而這次林澗寒來找自己,弘虔早就開解自己了不少:
“自己時至今日,除卻一個郡王的名号,已經失無可失了,她又能圖什麼?她滿腹才學,是名滿一時的京城貴女,何必委身嫁與自己這麼一個聲名狼藉一事無成的混不吝王爺呢?”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林澗寒默默做的那些事,她不是沒有看在眼裡,隻是不敢接受對方的示好,唯恐行将踏錯,有什麼差池。
林澗寒逛得很是盡興,還買了兩個精緻的磨喝樂,甚是喜愛,拿着不肯放手。弘虔也是好脾性地陪着,後來還是林澗寒顧忌着弘虔的身子,暑熱過甚,擔心他中暍。二人這才離開了擁堵的長街,正當林澗寒以為就要打道回府之際,弘虔卻是神神秘秘地帶她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王妃看着巍峨高聳伫立着的酒樓,縱然見慣了明城的繁盛,可眼前這座酒樓富麗堂皇,還是讓人忍不住咋舌。想必即便是明城最好的酒樓也望塵莫及。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備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現下還未入夜,這裡就已經燃燭點燈,想必即便入夜,也會像那绮羅樓一般燈火如晝罷。
醉仙樓的飯食味道甚佳,正吃飯間,清稚笑意盈盈地趕至弘虔身旁,而弘虔順手将腰間不知什麼時候帶着的酒囊遞給她,讓她裝上些酒來,清稚也是應了後便裝滿酒囊,隻是這次沒再親自到往,而是讓清泉代勞了。弘虔倒是沒多心什麼,畢竟她與清稚相識多年,彼此很是熟悉,她不覺得這麼交往有什麼問題。
卻不想這讓林澗寒有點吃味。既是吃味,林澗寒還不能明說,畢竟這麼做有失身份,但又覺得越想越氣,明明今日是弘虔主動示好,兩人一同出遊,怎麼他跟别的女子眉來眼去的,如此親昵!
即便心中窩火,林澗寒卻仍舊平靜地用完了飯食,未曾過多言語。隻是弘虔與林澗寒繞路回府時,敏銳地覺察到氣氛有些不對,方才願意與她并肩而行的王妃怎麼現如今在他身後約莫一步之遙。雖知道這是女子們慣常守着的規矩,弘虔卻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至于怎麼個不對勁法,她倒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兩人回府後,弘虔本想再與林澗寒說些什麼,卻被林澗寒不冷不熱地以“妾身要沐洗更衣”給拒了。弘虔自讨了個沒趣兒,便回了寝殿。她閑來無事,便讀了幾首歪詩用來消磨時間。
夜已漸深,戲已散場,王府又恢複了往日的甯靜。弘虔左思右想,本是決定就寝,卻仍是覺得輾轉反側,便披了件厚實的袍子,前去東房。
而尚未成眠的不止弘虔一個,林澗寒此時也在望着帏帳發呆。弘虔就這麼貿貿然闖進林澗寒内室,驚得知書就要呼人。隻是待看清來人後,才默默退了出去。
林澗寒見到弘虔也是一愣,随即便用錦被裹住自己。弘虔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冒失了,背過身去:
“至和,今夜晴空萬裡,如若就這麼睡下有些辜負月色了。莫不如你我二人前去賞月如何?”
說着,沒等林澗寒回應,便離開了:
“至和既是不語便是應了。本王在殿外等你。”
林澗寒緩了緩神,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左右今晚未得好眠,不若去貪看月色。林澗寒邊安慰着自己,邊換了件輕便些的衣服,便前去殿外與弘虔彙合。
弘虔已在殿外候着,抱着臂,擡首仰望着蒼穹。原本林澗寒想着賞月也算一等雅事,得于亭内閑坐,飲酒閑談;或窩于搖椅之中,輕搖蒲扇。卻不想王爺隻是領着她來到一處僻靜地方,說了一句:“抓穩本王”,便足尖輕點,被攜着上了屋頂。
林澗寒還未做好準備,有些花容失色,借着夜色掩下,總歸沒失了體面。隻是無論弘虔怎麼莽撞,屋頂上的景緻确實要比四方圍牆裡的好得多。
繁星閃耀,皓月千裡,幾乎沒什麼遮蔽的雲。
弘虔輕扶着林澗寒,倒是熟門熟路地将外袍鋪上,道:
“至和可以坐着了。”林澗寒這樣的大家閨秀何時上過屋頂,寫過弘虔,有些小心翼翼地,撿着鋪衣的地方坐了。弘虔見她坐定,也坐在了她身側,望着漫天星河,開口道:
“七夕今宵看碧霄,牽牛織女渡河橋。至和,你看最南端那顆就是織女星,而那顆兩側跟着兩顆小些的,便是牛郎星。而中間廣袤無垠的,就是銀河了。”
林澗寒蜷着身子,望着弘虔指的方向,将她的手輕拍下來,說道:
“敞文你知不知一個風俗?”
弘虔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林澗寒又說:
“幼時娘親告訴我,說是觀天時不可用手指。”
弘虔往日裡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說法,覺得很是有意思:
“本王的泰水大人,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弘虔倒是順從地将手放了下去,也沒問原因,隻是很多年後她才從師父口中偶然得知,道家是不許人指日月星的,說是因着這三者于世間是有恩的,若是指着,便是犯了黃販豹尾,飛廉勾絞,喪門白虎等星煞。亦不知,是否弘虔此生在這否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
這還是林澗寒少有能和弘虔交心的時刻,她便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對于母親,她從來不敢在相府流露過多情感,哪怕母親過身的多少個夜晚,她都躲在錦被裡哭泣抽噎,而在白天,她隻能收拾好所有情緒去面對脆弱的爹爹,面對相府上下。
林澗寒講了許多許多關于母親的事情,弘虔也一直在耐心地傾聽。講到動情處,林澗寒難免有些神傷,弘虔隻是攬着她,輕輕哄着,然後将酒囊遞了過去。輕抿一口,林澗寒覺得這酒太過辛辣,然後輕靠在弘虔肩頭,看着他猛灌了一口,望着星子,兀自出神:
“如果咱們能有孩子就好了。如果有,一個叫暮暮,一個叫朝朝。”
林澗寒不知弘虔怎麼就提到孩子的事情,這些事怎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的呀。隻能裝作并未聽見,“朝朝暮暮盼不離”,隻是不知倘若真有孩子,像自己多些還是像他多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