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瑤低着頭,沉默了半晌,心裡不是不猶豫的。
劉千祥是個混蛋,但是不管他多混蛋,終究是唐棠的父親。讓他在自家屋子裡看看孩子,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于是吩咐樊媽媽去把夕瑤帶過來。
樊媽媽原本也沒有走遠,這會兒聽了吩咐,知道自家娘子心軟,歎了一口氣,沒說什麼,快步去了。
小唐棠在後院,樊媽媽來回得要點時間。夕瑤坐在側椅上不說話,劉千祥起初還想唠唠家常,但張嘴發現,似乎隻有苦水。加上夕瑤也沒有搭話的意思,氣氛便沉默了下來。
暖陽下,唐老爺的醫術案卷曬在院子裡的八仙桌上,女使婆子們撤下得匆忙,書卷還未完全整理清潔好。一陣微風吹來,帶起些許灰塵,在陽光下轉着圈圈,慢慢沉到了地上。
過了一會兒,樊媽媽帶着孩子回來了。小唐棠手裡拿着一盞兔兒燈,很是高興。
傳統的兔兒燈用竹條做骨架,外面糊上能透光的白色薄紙,肚子裡裝個蠟燭就行了。院裡的小厮心思巧,把白紙改成了薄薄的湖緞,點上蠟燭,兔兒燈有一種珍珠般的光澤,很是好看。小厮還在燈的下面用竹筒做了四個小輪子。這樣就能牽着走。
“阿娘,看,兔兒燈,能走,阿娘,看”,一進院子,小家夥就開始嚷嚷,想和母親顯擺一下。
聽到聲響,夕瑤和劉千祥都站了起來,往外走。
父女倆就在院子裡對站着,劉千祥伸出手想摸摸唐棠頭上的鬏鬏,唐棠一看是陌生人,本能地往樊媽媽身後躲。
劉千祥讪讪地放下手,道:“唐棠,我是你爹爹。”
唐棠并沒有因為這句話有什麼改變,依舊警惕地盯着陌生人,肉乎乎的小手抓着樊媽媽的褂子。
劉千祥無奈,求助地回頭看着夕瑤,滿眼的祈求。
“唐棠莫怕,那是你爹爹”,夕瑤走上前蹲下身,把女兒從樊嬷嬷身後拉出來,拿出絲帕輕輕拭去女兒額頭上的細汗,又把鬏鬏上有些松散的珍珠卡子擺正。
“阿娘看到兔兒燈了,” 夕瑤邊說,邊給孩子整整衣裳。
“這燈做得很好看,着實花了心思。今日元宵節,一會兒,讓樊嬷嬷吩咐後廚,去給幫你做燈的小厮們加個菜,就當是謝禮。”
唐棠聽懂了,回頭望着樊嬷嬷,“樊嬷嬷,走,加菜。”
“小小姐别急,一會兒老奴自會去安排的。”樊嬷嬷是陪着夕瑤生産,看着唐棠一點一點長大的。之前孩子不愛說話,樊嬷嬷也跟着煩惱,如今可好了,小小姐願意開口了,樊嬷嬷也跟着高興。
“阿瑤,我可以抱抱她嗎?”劉千祥看着視他為生人的女兒,哀求道。
夕瑤看着女兒,鼓勵般地點點頭,“唐棠莫怕,” 然後默默移開了一個身位。
劉千祥走上前去,學着夕瑤的樣子蹲下,伸出雙手。小唐棠這次沒有躲,任他抱了。
他慢慢摟緊了孩子,閉上眼睛,歎出一口氣,然後猛地站起身,往角門沖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誰都沒料到這情況。
夕瑤本能地撲過去,被一把甩開,磕在了院子石階的角上。樊嬷嬷愣了片刻,等反應過來了趕緊去扶。
“嬷嬷莫管我,趕緊去追!”
夕瑤的額角頃刻湧出鮮血。膝蓋上也傳來陣陣的疼痛,一時之間竟站不起來。可她顧不上這些,讓樊嬷嬷趕緊帶人追,務必要把孩子追回來。
樊嬷嬷無奈,一跺腳,往外院跑去。
誰也沒留意到,那隻兔兒燈也被甩了出去,正巧落在院中曬着的醫書上。
話說劉千祥來之前其實就做好了兩手準備。要是能夠和和氣氣把女兒帶走最好,花言巧語哄一哄,認個錯,服個軟,再不行跪下磕個頭都使得,也是他一貫擅長的;如若真的不行,就強行把孩子抱走。
他算準了今日聖上賜宴,唐老爺和貼身小厮都在外,又提前買通了唐府二門上的婆子。這會兒,他不顧孩子的掙紮,緊緊抱着就往外沖。
唐老爺的書房角門外,是一個狹長的甬道,地上鋪着小白石子,兩旁栽了茂密的細竹。甬道通向一個單獨的小院子,是平時唐老爺用來曬藥的。今日因劉千祥的來訪,書房旁原本灑掃的女使婆子都被支走了,小院安安靜靜的。
院子的一角,就是二門。門上的婆子事先得了好處,一看到他過來趕緊給他開了門,遞給他一件事先備好的暗灰色厚絨大氅。因知道回頭肯定逃不過責罰,婆子也跟着溜了。
出了二門,就是外院了。
他捂着孩子的嘴,用大氅一罩,不走近根本看不出懷裡抱着個孩子。小厮們各自領着差使,沒聽到吩咐,并沒有人阻撓他。
劉千祥飛快跑着穿過外院,門外一架不起眼的單架平頂馬車候着。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這馬車有些怪異。馬車的車廂用的是最普通的藏藍色平紋布,四角隻墜着樸素的銅角燈,一點别的裝飾都無。可車子闆材卻用了老榆木異常結實,且車闆和車軸還都是加粗的。拉車的馬匹毛色光亮,四肢健碩有力。車上的窗子用木闆釘死了,進出的門簾也十分厚重。趕車的是個精壯男子,隻是穿着一身半舊的黑棉袍子,頭上戴着深灰色的氈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看不清臉孔。劉千祥一撩簾子,剛坐定,趕車的就一鞭子讓馬兒跑了起來。按理說上京内城,街上是不許馬車疾馳的,這會兒也顧不上了。
而樊嬷嬷這頭,雖然緊趕慢趕往外追,可是算上去外院叫上小厮,吩咐套車,零零種種,終究是慢了。待追到梁國公府,劉千祥的馬車一早進了門。
樊嬷嬷讓小厮去叫門,叫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梁國公府那扇釘了七七四十九個銅釘的朱紅色大門紋絲不動。隔着門也聽不到門内有小厮走動或者應門的聲響,隻留下門前兩隻雕工精美的石獅子靜靜蹲着。小厮壓着嗓子來回話:“樊嬷嬷,您看這….” 正門是敲不開了,樊嬷嬷轉去角門試試。
繞了半圈,找到了梁國公府東北角的小門。
這次樊嬷嬷自己出馬,從馬車上抽出一根備用的軸木,對着門就砸了下去。“哐…哐….哐”,木門發出悶悶的聲響,然而依舊沒有人來應門。
眼見着敲門無用,樊嬷嬷心生一計。她繞回到梁國公府的大門口,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起來 “大家夥兒來評評理啊,這梁國公府的贅婿劉千祥就是個殺千刀的王八蛋啊。他當年就是個破落戶,孤兒寡母地來投奔唐府…”
說起來,梁國公府的位置可比開國郡公府(唐府)更好。在皇後還是寶親王妃的時候,梁府就在内城靠近中心的位置,而當今聖上登基以後,又賞賜了位置更好的府邸連着後面一整塊的池塘。現在,梁國公府幾乎就在内城的中心。這位置,入宮早朝或者探望皇後很方便,下了值去潘樓或者方家鋪子吃吃飯聽聽曲也很便捷。
當然,這會兒,這個位置的缺點也就很明顯了。樊嬷嬷這麼一哭罵,附近走過路過的可就都聽見了。加上今天是上元佳節,各府小厮婆子出府采買的,往來替主人家送節禮人情往來的,人來人往,這會兒都刻意放慢了腳步豎着耳朵聽呢。
門上的小厮一看情況不對,趕緊往裡回話。
話說這會兒梁國公也在宮裡,所以二門的婆子聽了小厮回禀,不敢耽擱,急匆匆往内院找二小姐,也就是劉千祥現在的妻子梁飛雪,讨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