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開項的失敗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快。英雄遲暮是自古以來不變的憾事,一個人在年輕時風光無限,年老後必将迎來他最無法接受的跌墜。
裴開項會有這麼一天的。我一直這樣安慰着自己。他在軍隊有一呼百應的威信,有百勝将軍的稱号,但他總有一天會跌落神壇的,也總會有一個人取代他。
那一天或許在不遠的将來,也或許在他死亡的時候。
可我根本想不到,會是現在。
我需要裴開項的失敗,可不是現在。北境阿勒奴兵臨城下,整個大齊隻有裴開項能讓他們害怕。裴開項這面大旗在齊國倒下不足為據,可若是在阿勒奴人心中倒下,那将是對大齊最大的威脅。
混沌的腦子瞬間清醒幾分。我問:“然後呢?其他的戰報呢?”
萱萱攤開手中的絹布:“隻有這些了。”
孤零零的幾張,再沒有其他。
一切都是未知的,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壞消息。不準害怕!姜毓卿不準害怕!
我緊緊地攥着被衾,望了一眼漸漸明亮的天際:“我餓了,傳早膳。梳洗上朝。”
“殿下,您的身子……”
“上朝!”
朝堂上氣氛壓抑,群臣諸事不敢提,就怕給我添堵。宣政殿外的大雪終于停了,侍女宦官們穿着厚厚的棉服拿着掃把和鹽巴正在清掃。大殿之上炭火燒得旺,群臣紛紛不動神色地擦汗,根本沒膽子擡頭看我。
珠簾在眼前晃動,熱氣熏得我氣喘。我扶住腦袋,緩了好一陣才說出話來:“江東今年糧食歉收,又逢五王叛亂,前些時日開放了廣濟倉,情況如何?”
無人站出來應答,隻一個站在後排的年輕人走上前來:“回殿下的話,江東五郡四十二縣開放廣濟倉三十八個,粟米均價控制在二十錢一石。前些時日,五郡郡守送來消息,百姓們大多都能購得粟米安穩過冬。”
我按着太陽穴,點了點頭:“知道了,下去……等下,你是……?”
“回殿下的話,微臣治粟内史治下太倉令鄭遼。”
我向下看去——是個年輕的男子,玄袍長冠,長身玉立,雙手執笏,微微躬身。
是了,田诠深陷口舌之事,被我免了職,如今治粟内史之位還空缺着。這鄭遼倒是懂得見機行事。
天上又開始下起了雪,群臣禀報着無甚緊要的事,奏疏上送流轉,各部門各司其職便可解決。朝堂上又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着我,而我望着遠方。
我在等。
宦官們掃除一條路,從宣政殿的大門直通到宮門,恍惚有一點黑影在門洞中奔跑。
我眯起眼,努力讓自己看清。
萱萱瞧了我一眼,起身走到殿外靜候。
信使的眉目上挂着冰晶雪霜,臉頰通紅,“撲通”一聲在殿外跪下,聲音亮如洪鐘:“前線捷報!”
“宣!”
信使踏着泥濘的戰靴走進大殿,單膝跪在堂下,雙手舉起卷軸虔誠而恭敬地呈于我面前:“十二月初四是夜子時,宋君若宋将軍攜兵四十人夜襲阿勒奴左大都尉壺鹿彌營帳,斬殺敵軍兩百三十七人,取壺鹿彌首級返營。”
朝堂之上衆人驚呼。誰也想不到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能有這樣的膽識與能力,何況是在裴開項失落之時。
“宋将軍派遣小隊前往乂母峽谷,找到裴将軍軍隊與其會合,由東南與東北方向夾擊阿勒奴右大将部隊,殺其措手不及、節節敗退,一度逃匿于北河谷底。宋将軍領輕騎三十,深入北河谷底,斬殺右大将于馬下,生擒俘虜五百人,十二月初六已盡數降歸。阿勒奴重創,扶羅單于派出使者,十二月初八于善都境外派使者求和。”
一顆大石終于落地,周身輕飄飄的,連呼吸都變得順暢:“今日十二月二十,想來明日求和國書就能放在我們面前了。”
“可喜可賀啊!可喜可賀啊殿下!”大臣紛紛贊揚宋君若的能力與我的美德,說他年少英雄骁勇善戰,說我能人善用火眼金睛。
衆人将我高高捧起,好似全然忘記了先前失利之時的沉郁與懷疑。
“裴将軍……可還好?”我問道。
群臣噤聲,轉頭看向信使。
信使沉默一瞬,有些支支吾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