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一個人的腳步聲變成了兩個人。
坑窪的路面尚有積水,在身後人又一次踩中“地雷”時,常銘無奈回頭。
“你别總挑亮的地方走,那是水在反光。”
“哦。”施宇看着褲子上濺上的泥點,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常銘失笑:“還真是個腳不沾地的大小姐。”
施宇聽出了他的調侃,佯裝生氣道:“說誰是大小姐呢?”
說着,就往常銘這邊跑來。毫不意外地,又是一個大地雷。
“哎,小心。”
常銘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了。
大小姐摔了個屁股蹲,水花四溢,常銘的鞋子褲腿也遭了殃。但他并不生氣,因為施宇的樣子太過滑稽,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包袱碎了一地的施大少,愣住了。
他人生第一次對人撒謊,騙許芳馨說回學校,但其實跑出來追常銘。他怕常銘生氣,做好了受他冷眼相待的準備,沒想到卻看見了常銘毫無芥蒂的笑容。
“不舍得起來,要不要打個滾啊?”常銘玩笑道。
施宇不動,隻是仰頭笑盈盈地看着他。常銘愣了愣,歎了口氣,伸出右手。施宇立馬握住,單手撐地根本沒有借力就起來了,但他依然握着常銘的手,沒有松開的打算。常銘第一次見面就光速适應了施宇的黏人,眼下早就見怪不怪。
“你跟着我做什麼?”常銘問道。
施宇搖頭。
“你要去哪裡?”常銘再問道。
施宇再次搖頭。
常銘無語地看着他,施宇瞪兩大眼回看。因為他也不知道常銘問題的答案。
最後還是常銘先開口:“你女朋友呢?”
施宇蹙眉,賭氣似的松開了常銘的手,“她不是我女朋友。”
手恢複自由,常銘拍了拍褲腿上的泥點子,“也是,這個不要了還有很多。”
施宇一頭霧水,“很多什麼?”
常銘自覺失語,他不該随意評價别人的感情。
“沒什麼。”
敏銳察覺常銘的疏離,施宇急忙解釋:“你别擔心,有司機送她回家。”
常銘轉了話題:“你真的要關了磅礴?”
施宇依然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确定他是否還生氣,“嗯。”
常銘皺眉,施宇自覺彙報:“一直虧損,關了省事。”
常銘點了點頭,眼前出現一瓶沒見過的藍色瓶裝飲料,他接過後喝了一口,發現原來是水。遂喝了一大口,繼續問道:“你打算怎麼安排Gary他們?”
施宇等他喝完,很自然地接過去,蓋好說道:“我說了,五倍賠償金。”
說完,施宇又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總覺得這一口格外甜,于是又喝了一口,果然很甜。他重新蓋好,一擡頭看見了常銘臉上的内疚,垂眸思考片刻,道:“我可以再開一家。”
常銘看着他,沒說話。
“你來嗎?”施宇問道。
常銘心想,還是高估了他的情商,搖頭道:“我自己找。”
施宇突然伸手撫上常銘的顴骨,“可以不找嗎?”
常銘沒有躲開,他不明白施宇眼底的憐愛為哪般,他們才見了五面,連朋友都算不上。來京都之後,他遇見了不少善良的人,王醫生、李醫生、輔導員、教官、Gary還是舍友們,唯獨施宇,他理智告訴自己要遠離這個人,可每一次這個人釋放的善意讓他無意識沉淪。
這是不對的,是危險的。
常銘再一次提醒自己。
擋開施宇的手,他學着高中那些同學,大大咧咧笑道:“你别想阻礙我發家緻富的大業,告訴你,小爺看上一個項目,就差啟動資金,等小爺賺到手投進去,回頭開十個磅礴都不在話下。”
施宇信了,問道:“什麼項目?我可以借錢給你。”
又改道:“不,給你,要多少給多少。”
常銘的笑容僵硬片刻,變得更假,隻是他眼前的人太過信任他,沒有發現一點。隻見他搭着施宇的肩膀,像生怕被人聽去了商業機密,捂着嘴在他耳邊小聲道:“□□飛車。”
說完,還拍了拍施宇的肩膀,煞有其事地囑咐道:“我相信你才把這個财富密碼告訴你,可千萬别再讓第三個人知道了啊。”
施宇冰塊般的臉上似乎出現裂痕,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甄巢的口頭禅,并且秃噜出來,“我讀書少,你别騙我。”
常銘被他認真的傻樣逗笑了,用手背拍了下施宇的冰塊臉,“你是讀書少,有空也看看文史哲,學點人情世故才能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生存下去呐!”
施宇按住他的手,應道:“好。”
常銘覺得他眼底的鄭重有些灼人,斂起了笑,看着他的愚笨卻清澈的眼睛,莫名升起一絲保護欲,改口道:“不學也沒關系。”
他擡起手輕輕拂去施宇眉間一片碎葉,“你現在這樣,挺好。”
施宇看着這樣的常銘,不知為何鼻頭有點酸,他握住常銘滑落的手,“不,我會學。”
他從來沒有這麼渴望地想要學會察言觀色的本領,這樣就分得清常銘到底什麼時候在和他開玩笑,什麼時候在說真心話,真心話背後未盡之言又是什麼。
“我想學。”施宇補充道。
常銘笑了笑,順道:“想學就學。”
施宇從這個笑容裡看出一絲寵溺,福至心靈,雙手握住常銘的手,“你教我。”
常銘一愣,避開了他的視線。施宇拉了下他的手,常銘含糊應道:“有機會的話。”
施宇滿意地笑了,結束這個話題,問道:“你晚上是不是隻吃了一個小蛋糕?你現在餓不餓?”
别說,常銘胃裡還真空空如也,但他沒什麼胃口。而且磅礴半個月工白打,他兜裡沒錢,還得趕緊去找下一家打工的地方,哪有功夫吃飯,遂搖了搖頭。反問施宇道:“你餓嗎?”
施宇其實有點,但他見常銘搖頭,也跟着搖頭。隻是他的人情世故才學第一課,自然騙不了老師。
常銘顯然沒信,“走吧,周圍應該有便利店,我請你吃夜宵。”
施宇有樣學樣,“我請你吃夜宵。”
常銘看出來了,呼噜了一下他的後腦勺,笑道:“下次吧,第一次當然得老師請學生。”
施宇見他自稱“老師”,心裡非常高興,但依然堅持:“不,第一次應該學生請老師,孔子就是這樣。”
竟然還知道用曆史人物反駁,常銘有些欣慰,但作為老師他怎能輕易言敗,遂道:“孔子是這樣沒錯,但今天我拿了你五倍賠償金,心裡不安,理應我請你。”
施宇信了,但是不解,問道:“為什麼不安?這是你應得的。”
常銘賣了個關子:“這就算第一堂課的作業吧?”
施宇果然不問了。
兩人并肩走在淩晨的京都大街,雨後的秋風涼飕飕的,吹得人發冷。走了兩個路口還沒看見便利店,常銘有些着急。再走下去,附近的酒吧該歇業了。
“啊,我忘了。”施宇突然停住腳步,“周圍的便利店在寫字樓裡。”
“你……”常銘氣急敗壞,實在按捺不住問道:“請問在這寸土寸金的金融中心開一家酒吧,您是怎麼想的?”
“大隐隐于市。”施宇認真回答。
常銘,默。
“算了。”常銘停在原地:“你有手機的話查一下地圖吧?”
施宇掏出手機,卻發現無法開機。他甩了一下,成線的雨水流了出來。
施宇:“啊,它也淋了雨。”
常銘,再次默。
搓了搓胳膊,繼續前行:“回太古彙的路上有一家咖啡店,立馬會賣一些蛋糕和面包,可以去看看還開不開門。”
“好。”施宇連忙跟上,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你的手機呢?”
常銘沒有隐瞞,“我沒有手機。”
聞言,施宇停在原地。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常銘的身上的T恤已經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卷起了毛邊。仔細看褲子,原來不是什麼時髦的迷彩褲,就是學校發的軍訓服。腳上的帆布鞋已經開膠,書包肩帶那裡現在看來,那是什麼裝飾,根本就是一個補丁。還要他的手表,是隻在紀錄片裡面才見過的電子表。
“你剛才說的項目,是不是騙我的?”施宇終于想到了這一層,他傻愣愣地問道:“你是不是很窮?”
一般人說這話不是諷刺就是罵人,聽者也很難将它理解成關心,幸好常銘也算了解施宇,沒給他的話添加任何深層次意思。但不影響他繼續忽悠,“也不是全騙,我确實是看上了遊戲裡的一套裝備,但是爸媽不給我買,隻好自己賺錢買。”
“另外,沒有手機是因為不想耽誤學習。”常銘一本正經地胡謅,“你們學校難道沒有因為沉迷手機荒廢學業的嗎?”
隻見施宇一臉茫然,常銘就知道他一點沒關注,給他講述道:“我們學校就有,用手機打遊戲的、看小說的、談戀愛的,結果沒時間學習,也沒考上好大學,隻能進電子廠打工,站流水線。”
施宇感覺常銘說的是外太空,越來越茫然,常銘覺得他真是傻得可愛,笑着揉了揉他的頭,大言不慚道:“跟着常老師,你還有的學呢!”
施宇打小就是好學生,緊握雙拳承諾:“我會好好學的!”
“嗯。”常銘沒忍住,又呼噜了一下施宇的後腦勺,“真乖。”
施宇突然也擡手揉了揉常銘的頭,稱贊道:“真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