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闌音拱了拱手,“謝過小兄弟。”
背對着衆人的蕭巡在玉闌音開口的一瞬間,脊背肉眼可見的一僵。
守門人連連說着不客氣,臨走又狠狠剜了蕭巡一眼,這才退下。
寒山寒山,顧名思義,苦寒之山。
即便是進了室内,牢内盡是些石壁鐵欄,更是浸透了寒意,凍得人能打哆嗦。
“青木。”
玉闌音知道蕭巡醒着,于是隻是低聲喚道。
蕭巡沉默了很久,才終于作出一副很假的悠悠轉醒之态,轉過了身。
他看到玉闌音身邊的鏡遙,又是一愣,随後才朝玉闌音道:“無上長老,真是稀客啊,好久不見。”
蕭巡的牢房還算是幹淨,但是他的衣服上依舊不可避免的蹭上了一層灰。
他頭發同樣是灰撲撲,平時慣常簪在頭上的紅紅綠綠如今也是一個不剩。
玉闌音看了他一會兒,才道:“瘦了。”
蕭巡忽然就紅了眼眶,他在意識到自己眼眶發熱的瞬間便低下了頭。
“……滾吧,别……惡心我。”
玉闌音輕輕歎了一口氣,沒再說話。
鏡遙在此時開了口,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其他,他的聲音極為顫抖,“師尊……是我,鏡遙。”
蕭巡頭都沒擡,聲音悶悶的,“嗯。遊曆回來了?”
“嗯,回來了。”鏡遙咬了咬顫抖的唇。
可是眼淚不聽話。
鏡遙最後一個字剛出口,忍了許久的眼淚已然奪眶而出。
“師尊……你……”鏡遙胡亂地抹着眼淚。
他哭得再說不出别的話,嗚嗚咽咽聲撞擊着冰冷的石壁,“你為什麼啊……”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蕭巡打斷了鏡遙的話,擡頭道,“天道将崩,與其苟且偷生,不如大鬧一場毀了去。很簡單的道理啊,沒有為什麼。”
鏡遙啞了聲。
蕭巡如火般熾熱又癫狂的瞳孔讓他覺得如此陌生,“師尊……可是也是您教導我們,為天為地,為人為民……”
“為天為地,天道若是傾覆,哪裡來的天,又是哪裡來的地?”
蕭巡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你也是從汀芷村回來的吧?你保護的百姓究竟是什麼嘴臉你如今還不明白?為人為民……好一個為人為民!我憑什麼!他們憑什麼!”
鏡遙幾乎被他的師尊兇狠扭曲的嘴臉吓住了。
甚至連眼淚都不再淌,好一會兒沒作聲。
蕭巡眼中閃過一抹血色,“他們欺我辱我,我忍了,拜入十方宗修行不綴隻求能以牙還牙。可是依舊沒有人瞧得起我。你們還是都瞧不起我。不念舊惡以德報怨?還是為天為地為人為民?你們教的真好,那我自己呢?長老,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裡!
“幾千年啊,長老,人的劣根性你難道不清楚?他們愚昧無知,頑冥不靈。他們又是憑什麼!長老你告訴我,憑什麼!”
蕭巡從一開始和鏡遙說話,不知從何時站起了身,變成了朝着玉闌音嘶吼着。
他看上去憤怒但是并不瘋癫,甚至可以算是十分清明。
隻是玉闌音的目光不知從什麼時候冷下來了。
“君子立于世,當有所為有所不為。憑什麼?就憑你拜入了十方宗,就憑你現在還站在這裡!”
鏡遙距離玉闌音最近,他清清楚楚能感受到身旁之人胸腔深處怒火的摩擦。
“青木,你如今作惡,天下人負你也好,十方宗教條迂腐也罷,萬般理由。”玉闌音道,“你憑什麼認為行善就是愚鈍、就是沒有理由的?
“你所說的,我非但知道,見得、聽得甚至要比你多得多!青木,如今我不做不是我不能,是我不屑!”
玉闌音說着這話時,鏡遙的眼睛幾乎難從他身上移開。
他們這個無上長老長得俊俏,但是又文弱又單薄,往人群裡一扔就要撈不出來,即便是發怒也因為身體不好顯得病氣纏身。
可與此同時,他卻又比自己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純淨,都堅毅,都有力,都耀眼。
都值得仰望。
鏡遙看着玉闌音的眼睛很亮,卻不是因為淚水。
他輕聲喚道,“長老……”
方才的話說得很兇,玉闌音如今自己都難辨自己如今的心緒。
是憤怒?失望?
好像都不是。
或者隻是有點……
不知所措。
聽到鏡遙的聲音,玉闌音略一停頓吸了口氣,才輕輕笑起來,“我沒事。”
“你不是想來見青木麼?還有什麼别的想說的麼?已經說完了?”
鏡遙再沒轉頭去看蕭巡,隻搖搖頭,“我沒有别的要說的了。長老你的臉色不太好,我們回去吧。”
說完,沒等玉闌音回話,他便已經跑開去找守門人了。
也不知方才那些話蕭巡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如今他正垂首站在原地,看不清面容,一言不發。
隻是……到底算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
玉闌音看着蕭巡,終究還是心軟。
他似乎是歎了口氣,慢慢走近蕭巡,輕聲道:“過來些,青木。”
聞言,蕭巡沒擡頭,腳下卻朝玉闌音的方向走了兩步。
玉闌音伸手穿過鐵欄杆,攏了攏他灰撲撲的散亂的頭發。
歎息道:“他們把你靈脈廢了?”
蕭巡“嗯”了一聲。
“怪不得。若不是廢去了,那洗滌術你估計要一天使八百回。”
玉闌音手上靈力的光波略一流轉,替蕭巡整理好衣着和頭發。
“背叛宗門同達奚恩山厭族為伍一事,我保不了你,也不打算保你。”他道,“還有鶴生與善玄……你想想,你對得起他們麼。”
“長老——”
遠遠地,鏡遙的聲音傳來,“長老,我們該走了——”
蕭巡忽然擡頭往鏡遙的方向看了一眼,不過鏡遙站得太遠,蕭巡并沒能真正看到鏡遙的身影。
玉闌音應道:“好,我這就來。”
“你我二人……”他轉過頭,又朝欄杆内那人道,“就此别過了,蕭巡。”
蕭巡再沒說話。
他面色如常看着玉闌音離去的背影,久久目送,直到再也看不見。
隻是在轉身的瞬間,蕭巡忽然覺得自己頭上叮當作響,挺沉。
他愣了下,随後伸手,把那叮叮當當的物件取了下來。
那是一支紅寶石、綠翡翠,挂着漢白玉吊墜的金簪子。
出了寒山牢,天已經亮了。
鏡遙吸了吸鼻子,“我們現在要去哪呢,長老?”
玉闌音沒說話。
忽然,不知為何,他的臉上浮上了一絲驚異。
玉闌音說了一句“稍等”,随後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盞靈犀燈——其實他不好用這傳聲的小玩意兒,原先的那個送給溫卓了,這一盞還是他昨日專門重新捏了個新的。
靈犀燈明明暗暗。
玉闌音敲了兩下,接通了。
還沒等他張口,對面那人已經說話了。
那聲音很低很沉,颠三倒四的,甚至是有點胡言亂語。
“闌音,槐花酒埋在樹底下。不見了。”
是溫卓。
其實玉闌音此時的心情絕對算不上好,隻是在聽到溫卓的聲音後,他忽然就笑了。
“嗯,怎麼不見了呢?”
對面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索。
“哦……被我,被我喝光了。”
他這話一出,逗得玉闌音當即嗤笑一聲。
作為早就察覺兩人奸情之人,鏡遙深蘊“非禮勿聽”之道。
那靈犀燈一亮他便福至心靈警鈴大作,當即三步并兩步跑去山另一邊看日出去了。
“闌音,山桂……山桂你記得麼,他……他做劄布薩首長了……”
“……我還去看了山桂的爹,魯爾邁……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
“還有……霞姑,霞姑死了,她賣的菌子你最愛吃……”
溫卓沒頭沒尾地念叨了一些,大多也都是劄布薩的家長裡短。
“……他們都說你走了好久,都想你了……”
溫卓打着酒嗝,斷斷續續地說。
“他們都想我了啊……”玉闌音低聲一笑,諄諄善誘道,“怎麼隻說他們?還有你呢,你想我嗎?”
“我?”
對面那人似乎是愣了愣。
“對啊,你,溫卓。溫卓想我嗎?”
可能玉闌音自己都沒能察覺,他此刻眉目如畫,溫柔得如同遠山稀薄氤氲的日出。
“我……”靈犀燈裡傳來的呼吸聲很沉重,“我也想你。”
“我最想你了,闌音……比他們全部加起來……全部加起來,還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