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朦胧中,他見到了他早逝的爹,看到了他娘晚秀,最後是阿白。
阿白……
達奚恩山摸了摸肚子,肚子裡依舊犯着惡心。
是阿白還在嗎?
他笑起來,意識逐漸恍惚。
恍惚之外,他隻感覺到了莫大的滿足的幸福。
可惜天不遂人願。
他居然活了。
達奚恩山看着他的救命恩人,看着他慈眉善目問他“好些了嗎?”的時候,他簡直是要恨得面目扭曲醜陋。
他隻覺得面前這人自我感動的僞善,虛僞至極。
他來的早一天、晚一天都好,可為什麼偏偏要今天?
那被放棄扔到隔壁的他算什麼?
阿白又算什麼?
達奚恩山如此想着隻覺得肚子裡有火焰在燒,他不受控地連連嘔吐起來。
阿白……阿白。
直到吐出了綠色的膽汁,苦得嗓子發疼了,他才停止了這場自虐。
他想,依照常理,玉闌音這種人,大概是要來同他說些寬慰人的大道理了,到時候他定然是一句話不會同玉闌音說。
不過玉闌音并沒有這麼做。
許多天下來,他和達奚恩山說過的話甚至是屈指可數。
大多也不過是“吃飯了”“睡覺吧”這些話,叫達奚恩山憋了很多天的脾氣都有些無處宣洩,憋屈得很。
直到那一日,玉闌音降了大雨,達奚恩山在屋内看着他從雨中回來。
出乎他意料的,玉闌音的臉上沒有他設想的那種自傲的滿足,反而看起來有些悲傷。
達奚恩山看着情緒不高的玉闌音極慢地走近他,彎下腰,極輕極輕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是我來得太晚了。”
玉闌音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達奚恩山轟然感覺到的是無窮盡的虛無。
因為他發現,就在那個瞬間,他好像已經輕而易舉地原諒了眼前這個人。
達奚恩山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無萍無依重活一世,心裡總得靠着一點什麼東西才能活下去。
愛也好,恨也好,但是原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回到虛空山上後,玉闌音又回到了每日同門客講學的日子,山上其他事情他依舊交給善玄去處理,平日鮮少過問。
一切和之前無甚兩樣,隻是這些天裡,他忽然發現,達奚恩山這個小孩子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有的時候是在他流離所門前徘徊,有的時候是縮在一衆求學門客之後亦步亦趨。
總之是經常能見到他。
玉闌音同達奚恩山平心靜氣談心甚少,見了這般隻當他是有修習的心思,便故意在講學之時講得更細緻了一些,方便達奚恩山能聽得懂。
某種程度上來說,玉闌音也并不完全是做了白工。
達奚恩山的确是耳濡目染地聽進去了一些,他不愚笨,多少也是學到了些真本事。
達奚恩山經常覺得,其實覺得自己大概已經不恨玉闌音了,隻是依舊有點讨厭他。
他讨厭玉闌音這人笑面虎的虛頭巴腦,平日又總是像個大爺似的難伺候。
他也讨厭玉闌音假清高作壁上觀,一雙眼睛從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讨厭得很。
但是又在意得很。
為此,他每日接近于監視地當着玉闌音的跟屁蟲,希望借此排解心中的焦躁。
對于達奚恩山這種沒由來的對抗情緒,玉闌音自然是察覺得到。
但是玉闌音不甚在意,隻當這孩子這麼多年氣還未消,平日裡多給些好吃的好玩的哄着,其他便由着他去了。
直到那天,玉闌音将達奚恩山叫來,同他說:“你的天資不錯,這些年裡也或多或少學了些東西,我同鶴生說過了,以後你就随着他修行,可好?”
可這話一出,達奚恩山似乎是被戳到了什麼痛處,他忽然擡起了頭,眼中忽然暴起一陣憤怒的不可置信,“玉闌音,你也要把我送走?”
玉闌音一愣:“送走?”
達奚恩山渾身發起抖來,一時間,他一心隻能回憶起晚秀帶他去李爺家的那個清晨。
恍惚地,他甚至見玉闌音身上的黛色長袍已經是晚秀的粗布衣,玉闌音消瘦的臉頰已經和晚秀的臉逐漸重合。
達奚恩山的臉猛地煞白起來。
玉闌音察覺到有些不對,他一皺眉,解釋道:“并不是送走,我探過你的靈脈,同鶴生相近,你随鶴生……”
“玉闌音,”達奚恩山惡狠狠念了他的名字,打算了玉闌音的話,“捉弄我,作踐我,抛棄我,好玩嗎?”
玉闌音怔忪良久,“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恩山,隻是鶴生比我更适合你,你随時可以回來虛空山,隻要你想……”
“閉嘴吧,玉闌音。”達奚恩山掌心攥出了血,“我恨你,玉闌音。我開始恨你了,我一輩子、生生世世會記得你、記恨你。”
玉闌音一怔忪。
玉闌音這人,雖然乍一看能說會道八面玲珑,但事實上,他同别人交往的經驗少得可憐。
他沒有被愛過,于是總想付出更多的愛給别人。在一段關系中,他空蕩的一顆心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所有,就隻有努力對别人好這一件事。
可很多時候,那隻是一種無比醜陋的、笨拙的、自大的、自我感動的一廂情願。
玉闌音比誰都清楚自己的這個壞毛病,于是他已經竭盡所能的去避免同别人産生聯系。
他也因此不太在乎别人對他的态度,因為畢竟連他自己都很讨厭自己。
别人對他差,他咎由自取;别人對他好,他受之有愧。
玉闌音看着對他說“恨”的達奚恩山,想:你看,這次果然也被我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