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辛,為什麼要殺他?”趙簡擡起頭,眼中滿是悲怨,雖然她已經隐隐猜到了真相。
元仲辛提着血迹斑斑的龍吟劍,發紅的眼眶裡噙滿淚水,喘着氣看向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簡,”一隻冰涼的手無力地搭在她的手上,傳來米禽牧北低啞的聲音,“别怪元仲辛……是我……讓他動的手。接下來該怎麼做,他也知道……”
趙簡回過頭,悲痛的眼神中帶着氣惱和不解,“你……你究竟要做什麼?”
米禽牧北微微翹起嘴角,故作神秘地一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掉到懸崖下那棵松樹上,不是運氣好,而是被人救了。救我的人……是我爹。當初正是你讓我放他一條生路,他就一直留在了賀蘭山。他故意把我推向那棵樹,自己卻被我的劍刺中,掉下了懸崖。我那時就在想,被我拉下深淵的人,我也一定要把她送上去,哪怕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他握住趙簡的手稍稍用了些力,“阿簡,我欠你的……太多了。是我親手把你拖進了深淵,我就該親手把你推出去。現在,我把原本屬于你的一切都還給你,你的七齋,你的大宋……我要還你一個站在陽光下的人生。至于……已經死去的人……我隻能用自己的命來償還了。”
“誰要你來償還了?”趙簡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像是要把他的骨頭都捏碎,“為什麼你總是這樣蠻不講理,什麼事都自作主張?”
“對不起……”米禽牧北臉上露出苦笑,“看來我這毛病到死都改不了了……”
趙簡悲痛欲絕地閉上眼,淚珠從眼角不斷滴落,“你要我拿你的命來換餘下的人生?你怎麼知道我會心甘情願接受你這樣的安排?”
“你會的,阿簡。”米禽牧北擡起手,顫抖地撫摸着她臉上的淚痕,指尖的血迹沾紅了她的腮頰,“我知道,我隻是你生命中的一段插曲,你不會因為我停下腳步。你的人生值得更多精彩,你應該站在陽光下明媚燦爛地活着,而不是被我牽絆在陰暗中苟延殘喘。無論現在有多痛,你都一定會挺過去的,因為你是趙簡,是為求心中之路不死便不屈的趙簡。我相信你。”
趙簡抓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終于忍不住痛心泣血,放聲哭了出來。良久,她睜開淚眼凝視着他,卻一字一頓地說道:“米禽牧北,我恨你……”
米禽牧北的眼角仍然帶着笑意,輕聲說道:“那就恨吧。恨我一輩子,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了。”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趙簡字字戳心地說道,“今天是正月十八,是你的生辰!”
米禽牧北一愣,他大概是真的忘了,随後,卻又無力地自嘲道:“呵……還真是個被詛咒的日子啊。這樣也好,以後,你每年都隻需要記起我一次了。”
一大口鮮血從他嘴裡湧出,胸口上的窟窿更是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水。地面已經覆上了一層銀白,卻又被浸染出殷紅一片,像大婚那夜的喜服一樣在他的身下鋪展開來。
那一夜,趙簡也曾這樣抱着口吐鮮血的米禽牧北,看着他在自己懷裡漸漸失去氣息。可那一次,他又活了過來。
“你又在騙我對不對?你還會活過來的對不對?…… ”趙簡慌亂地伸手去捂他的傷口,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越來越多的血從指縫流淌出來,把自己的手掌也染得通紅。
看着她絕望無助的眼神,米禽牧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摸着她的臉低語道:“阿簡,放手吧,去過你自己……向往的生活……”
說完,他的手沉沉地垂下,終于緩緩閉上了飽含眷戀的眼眸,再也沒有睜開。
“牧北……”趙簡哭得沙啞的嗓子已經喊不出聲來,錐心刺骨的痛讓她渾身顫抖。
一滴滴淚珠吧嗒吧嗒地掉在米禽牧北安靜的容顔上,閃爍着晶瑩的光澤,為他沖洗掉嘴角的血痕。趙簡默默低下頭,吻上了他漸漸冷卻的唇。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元仲辛迫切的聲音:“趙簡,該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已經看到,不遠處右廂軍的兵士們正手持兵刃向他們圍過來,眼裡都放着憤怒的兇光。
趙簡卻像沒聽到一樣,仍摟着米禽牧北的身軀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快走吧!你要不走,他就白死了!”元仲辛顧不上那麼多了,隻得沖過來拉住趙簡的手臂,拼命地想把她拽起來。
“我要帶他走!”趙簡甩開元仲辛的手,硬是要去抱起米禽牧北,固執得不近人情。
“不行!你帶走他,我們的計劃就全亂了!”元仲辛趕緊阻止,又催促道,“快擦幹眼淚。那些人要走近了,不能讓他們看出來你有多傷心!”
趙簡還不肯放手,那些趕過來的兵士們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陣列的後方。
一頭牦牛拉着一輛木闆車慢悠悠地走來,牛背上坐着個老和尚,口中高聲念着一首禅詩:“紅塵浩浩無終期,善惡相生本一體。愛恨癡纏緣起滅,一念真心化菩提。”
夏對出家人一向尊重有加,見來了個僧人,自然不好阻攔,紛紛恭敬地讓開一條道。
那和尚從牛背上下來,牽着牛頭繼續走向米禽牧北躺着的地方。
玄澤……
趙簡認出了他,這才在元仲辛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阿彌陀佛。”玄澤向趙簡行了個佛禮,又側過身去,故意讓那些兵士們也聽到,“老衲乃賀蘭山靈慧寺住持,法号玄澤,早年與米禽岚邵有過交情,靈慧寺亦有米禽家族的墳茔。如今米禽牧北身死,是非自有人定奪,老衲不願過問。隻是,米禽牧北雖不孝,但念他畢竟是米禽氏血脈,老衲不忍見其成為孤魂野鬼,故而前來替他收屍,接他回靈慧寺與家人團聚。還望諸位成全。”
右廂軍兵士中有人竊竊私語。當年米禽牧北殘虐父親的事,就發生在靈慧寺。那件事之後,幾乎人人都知道了靈慧寺,也知道這座寺廟跟米禽牧北結下了仇怨。如今,靈慧寺的住持居然不計前嫌,前來替曾在寺中以血光亵渎神明的仇人收屍,果然是慈悲胸懷啊。
至于他為何能來得這麼及時,那自然是得道高僧能掐會算,未蔔先知了。
隻有趙簡明白,定是米禽牧北事先派人給玄澤送了信,讓他前來替自己收屍。而這樣一來,無論她怎麼不舍,都隻能徹底放手了。
呵,米禽牧北,你可真是算無遺策,連後事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玄澤走到米禽牧北身旁,看着躺在血泊中的那副身軀,長歎了一口氣,“阿彌陀佛。”
趙簡突然記起他之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含淚問道:“大師曾讓我選擇,救一人還是毀一人……是不是我那時做出的選擇,就已經注定了今天的結果?”
玄澤目光深邃地看向她,答道:“趙施主不必自責,誰又說得清這是救還是毀呢?萬事皆有因果,這是他的劫數,亦是你的修行。”
玄澤說完,走到闆車旁拿起一張草席,上前來将米禽牧北的軀體包裹其中,再将其抱回到了車上。
一輛牛車,一張草席。那個天縱英才、威震四海、攪弄風雲、氣吞山河的少年将軍,就在他二十二歲生辰的這一天,帶着無盡凄涼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二十二歲,這對普通人來說,正是人生真正開始的年紀,可對于他來說,卻仿佛已經飽受千重劫難,曆盡萬世滄桑,嘗遍了人間百味愛恨情仇。
牛車在衆人的目送中晃晃悠悠地離去,朝着賀蘭山的方向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
趙簡望着那個方向,臉上的淚痕慢慢凝固,心底深處卻仿佛有無數纖細的藤草在滋蔓纏繞,又酸又痛,令人窒息。
我原以為遇上你是我的厄運,可到頭來我卻成了你的劫數。米禽牧北,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希望遇見我嗎?
沙場上又開始有了騷動,現實容不得趙簡沉溺在悲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