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州是坐落于開封府西南方的一座小城。雖然兩地相隔隻有一千裡,但鄧州偏遠僻靜,半城半鄉,比起繁華的東京景象大不相同。
元仲辛背着包袱牽着馬,風塵仆仆地走在狹長的街道上。街道兩旁不似開封有許多小商販,而是一些人家大敞着門,一群群孩童在路中間玩鬧嬉戲,年齡大一點的則坐在門檻上安靜地看書,沒有人在意他這個外鄉人從家門口經過。
元仲辛回到大宋後,就直接快馬加鞭趕來了鄧州。他懷裡揣着米禽牧北給他的那封信,而他此來鄧州,就是為了尋找那封信的主人——樊文正。
樊文正曾任大宋宰相,三年前因推行新政撼動了朝内士族的利益,被他們抓住修改宋夏議和文書的把柄彈劾出京,調任邠州,元伯鳍也追随他而去。誰知他到邠州僅一年,就出了祁川寨慘案,元伯鳍身死。樊文正深受打擊,請調離開邠州,來到無人問津的鄧州做了知州。
元仲辛見到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也坐在門口看書,不禁感慨此地之人怎麼都這麼愛讀書。他上前打聽州府衙門的位置,那人一聽卻眼神一亮,興奮地問道:“這位公子也是從外地來找樊大人求學的?”
“求學?”元仲辛一頭霧水,“我看上去很像書生嗎?”
“外地來鄧州求學之人,貧富皆有,出身各異,像公子你這樣商旅打扮的,我也見過不少。”
元仲辛聽他這麼一說倒有些好奇了,“鄧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求學?”
“原來公子不知道啊。”那人憨厚地一笑,解釋道,“這都是因為樊大人。我們鄧州的确是個沒人管的小城,土地貧瘠,無甚物産,百姓日子過得清貧。曆屆來此的官員,不是因為被貶,就是圖清淨來養老,也沒有誰會對這個小地方上心。可樊大人不一樣,聽說他每到一處,定會為當地百姓解決民生疾苦,還會興建學堂,親自授課。果然,他剛來鄧州,就主持營建了百花洲,并創建了花洲書院,無論何等家世皆可入學。不到兩年時間,整個鄧州民風大變,幾乎家家都有學子寒窗苦讀,這不,咱們鄧州已經出了兩名進士了!現在各地學子都慕名而來,甚至還有來自開封的!公子打聽州府衙門,定是想見樊大人。要我說啊,你不如直接去花洲書院,他在那裡呆的時間比在衙門還多呢。”
元仲辛一聽什麼求學什麼書院,就有些頭疼,心想這地方也太不适合自己了,辦完事就趕緊走。不過他還是客氣地向對方問了花洲書院的地址,拜謝告辭。
“公子留步!”那人卻叫住他,“不知你因何事找樊大人,不過看上去你似乎對他不是很了解。這本小冊子送給你,是樊大人的文集。”
說着他把自己剛才在看的那本書塞到元仲辛的手裡。元仲辛翻開幾頁,看到一篇名為《嶽陽樓記》的文章。
“這是樊大人去年在花洲書院寫的。鄧州家家戶戶無論男女老少,皆會背誦。”那人語氣中透着些自豪。
元仲辛草草看了兩眼,有幾句話被做了标記,格外顯眼: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哼,寫得倒是挺慷慨。可如此憂國憂君,又換來了什麼?
他隻是敷衍地一笑,說聲“謝啦!”,便把冊子塞進包裹裡離開了。
***
百花洲是一處依山傍水的園林。湖中亭台樓榭錯落有緻,湖畔蔥蔚洇潤鳥語花香。元仲辛穿過綠蔭,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典雅大氣的五進四院,高大的牌樓上挂着樊文正親筆題寫的“花洲書院”四字大匾。
他在門口拴好馬,徑直走了進去。一路上暢通無阻,隻有幾個坐在院中石桌旁的學子在激烈地辯論着什麼。
他穿過兩重院落,尋着一陣讀書聲來到一間坐滿學生的大廳。廳門上寫着“春風堂”。
這時,一個書童模樣的人迎了過來,客氣地對他道:“這位公子是來求學的嗎?樊大人正在教課,公子不妨先在學堂裡稍作等候,休課之後,樊大人就能見你了。”
“有勞了。”元仲辛被他帶進春風堂,坐在後排的空位上,遠遠地聽着樊文正講解四書五經。
學堂裡的學子年齡參差,穿着各異,有錦衣玉冠的,也有素衣布褐的,甚至還有一兩個女子,都在專心緻志地聽講。元仲辛自然是什麼也聽不進去,一邊無聊地觀察四周,一邊琢磨着:這樊文正好歹也是做過宰相的人,現在被貶到這麼一個窮鄉僻壤做知州,居然還有心思辦學堂當教書先生,倒是跟想象中的那些官吏們不太一樣。
元仲辛對朝中的那些官員一向沒有好印象。在他看來,大部分當官的都跟元家那些叔伯們一樣,屍位素餐,精于鑽營,不過都是為自己牟利而已。而他接觸過的那些高官,無論是陸觀年,還是韋卓然,就算為國盡忠,也并非毫無污點。至于樊文正,他隻知道大哥自宋夏戰争時期就一直追随其左右,但卻并不太了解,大哥偶爾提起來他也不感興趣,想來也跟朝中那些大官們一個德行。所以當初大哥因為樊文正的一句話就抛下自己追随他去邠州,元仲辛一直不理解。但今日所見,讓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等到散了課,學子們都紛紛離去,元仲辛才站起來走向正在收拾筆墨的樊文正。
樊文正一見他便和藹地問道:“這位同學是今天剛來的嗎?可有什麼疑問?”
“樊大人,我不是來求學的。”元仲辛把肩上的包裹往桌上一扔,神色凝重,“我是來向你求證一件事,一件關于我哥的事。”
“你哥?”樊文正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這才回過神來,“你是元伯鳍的弟弟元仲辛?”
“樊大人記性不錯啊。”元仲辛輕笑道,“我記得我們就見過一次面吧。”
“伯鳍經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見過一次,也印象深刻。”樊文正微笑道。
“那我就不廢話了。”元仲辛從懷裡掏出那封信,“我隻想知道,這封信,是你寫的嗎?”
樊文正接過信一看,立刻皺緊了眉頭,手也微微顫抖起來,“這封信……為什麼會在你這兒?”
元仲辛沒有回答,而是一把将信抓了回去,“這麼說,你承認這信上寫的都是真的了?”
樊文正默默地坐下,長歎出一口氣,才低沉地說道:“是真的……”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祁川寨戰役的真相,卻一直瞞着我哥!”元仲辛責問道。
“大錯已釀成,我隻能盡力保他平安。以伯鳍的性情,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會怎樣呢?”樊文正痛心地搖搖頭,“我原以為隻要讓他跟在我身邊便能讓時間慢慢化解他的心結,可一切都是徒勞,他最後還是因為這件事……我隻恨我當時身為宋軍統帥,卻沒能及早發現此事的端倪。是我對不起你哥和那九千将士……”
“算了。”元仲辛抓過包袱提在手裡,“害我哥和那些将士的人不是你,而且你也算是我哥的恩師,我不跟你計較。我既然已經得到了答案,那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元公子且慢!”樊文正趕緊站了起來,“敢問你這是要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