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嫂子,我好在意啊,在意他的每一句話,在意他的每一個舉動,我真的好想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啊……我不要自己努力了半天,竊喜了半天,卻原來隻是他眼中的跳梁小醜,一個連嘲笑都換不來的跳梁小醜啊……”
“嗨,什麼小醜呀,”王嫂脫口道,“誰用那種眼神看小醜啊!”
我猛然收淚,擡頭,“哪、哪種眼神?!”
“哎呀,”王嫂撓撓頭,“怎麼說呢,也就是方進村,你坐在馬背上跟咱村子人打招呼那會兒子!他瞧人的眼神……就像……就像……對了!就像村頭那個鐵公雞王富死死盯着他家那箱銀錠子!對!還有去年節裡,鄰裡的旺财不知從誰家偷了根肉骨頭,走哪兒叼哪兒,見誰都是那眼神!”
我靜默良久,問,“嫂子,你是在安慰我麼?”
王嫂點頭, “是的呀!”
“雖然被比喻成銀錠子和肉骨頭有些怪怪的,”我長出一口氣,“但是真的有被安慰到啊……謝謝你啊,嫂子!”
“嗨,謝啥!”王嫂拍拍我的腦袋,“乖,不哭了啊。”
我點頭,又趴在桌上, “我不想他走……就算他是塊兒沒心沒肺的冰疙瘩,我也不要他走。”
“那就跟他說别走了呗!”
“信、信物都還了啊!”
“呀,你們定情信物都有了!”
“沒有定情,隻有信物,”我苦了臉,低頭,對手指,“還都還了,大話也放了,若再反悔,多丢人呐……”
話是這樣說,可我兩隻耳朵卻時刻都豎着呢,他若真要策馬走了,我覺得,我鐵定甩膀子就奔出去,連拽馬尾抱馬腿這種丢盡臉的蠢事兒都做得出來。
我爬起身,将下巴擱在窗台上偷偷往外瞧。玄衣似鴉烏發如墨,那人倚靠柴扉,垂眼望着手中一方翠色小牌,面色蒼白,石塑般一動不動。風起衣動,碎發打在臉上,他輕輕抖了一下睫毛,又歸于沉寂,沉寂的似連周遭的空氣都冰冷凝固。
心中顫顫一悸,我癟嘴,什麼麼……明明我才是被欺負的那個,怎麼弄得倒像是他比我還委屈似的……
正郁悶着,院外小道遠遠走來位披頭散發衣衫褴褛的老婦人。村人們似都對她避而遠之,三兩個頑皮的孩子扔了石頭泥巴砸她。她哎哎顫抖着躲避,胸口卻似有什麼重要之物,甯願石子砸在腦袋上,也要死死護着。
王哥的聲音突然自身後響起,“這婆子怎麼又來了!”
我扭頭,“她是……”
“唉,也是個可憐之人呐,”王嫂神色有些哀凄,“三十年前,她男人死在戰場上了。營裡給派了訃亡單,她不信,非說那是他男人寄給她的家書,見人就求人念給她聽。”
“哪有什麼家書啊,那張紙上,全是死在戰場上卻連屍首都沒尋着的士兵的名單呐!他男人的名字也在上面!初時村裡人同情她,一遍一遍解釋給她聽。她卻大罵人家不安好心,欺她大字不識,有時罵的急了,還上嘴咬!漸漸的,人們就避着她了。她隻有逮着外人問,隻要村裡來了新面孔,她就求人家給她念家書。”
“訃亡單就是訃亡單,怎麼念,也隻有死人的名字。誰念她就咬誰,撕扯咒罵,就這樣,一瘋就瘋了三十年,”王嫂念叨着,突然又道,“哎,可千萬莫要生出什麼事端啊!”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見那婦人皮包枯骨的手搭扯上步殺的手臂。我一驚,忙跑出去,隻聽老婦人顫顫巍巍道,“小夥子,小夥子,我男人專程托人捎了封家書給我,你能幫我念念麼?”
步殺垂眼看她,沒有掙脫她的手,淡淡道,“我識不得太多字。”
老婦人如若未聞,隻小心翼翼地從胸口掏出張泛黃的殘紙,至寶般細細展開,雙手捧給步殺,“求你了,給我念念吧!我都整整三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步殺靜默片刻,竟接過了殘紙,認真看了看,睫毛抖動,一字一頓,念道,“安好,勿念。”
老婦人僵住,渾濁無光的眼睛漸漸瞠大,大到吓人地突出,大到連那近似幹涸的淚液也承不住。她大口喘着粗氣,“上、上面……寫了什麼?”
步殺将紙折疊,遞還與她,重複,“安好,勿念。”
老婦人如被定魂了般,良久,喃喃顫道, “好,好,那就好——那就好——”
她頻頻點頭,顫抖着雙手,接過那張殘破不堪的疊紙,忽而閉眼緊緊捂在胸前,枯癟的唇彎出一道艱澀的弧度,蠕動幾下,卻又釋然而落。随着一滴濁淚墜地,她緩緩轉身,蹒跚走出門去。
步殺重新倚上柴扉,凝着老婦佝偻的背影,眼眸空遠無光。
我輕吸了一口氣,步殺身子微震,烏眸迅速掃來,精準地攫住我的身影,立刻挺背肅立。我轉身就向屋内跑,卻在下一瞬被人擒住了手腕。我扭頭,他卻又塞了翠牌在我手中,似怕我拒絕,大掌緊緊包锢着我握牌的手,他的眼眸垂的極低。
我掙紮,他攥的愈緊,低沉的嗓音竟透着絲絲無措,響在耳畔,“我會護你周全。”
他擡頭看向我,困獸般的哀光再次自他烏沉的眸一閃而過,這次,我卻瞧的清清楚楚,“主令如山,至死不違。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我蓦然睜大雙眼,他擰着眉,睫毛抖動,“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莫要失了牌子,我會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