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朗聲大笑,沖我擺擺手,“你也用不着激動。那臭小子不肖,對他娘沒甚感情,也從沒珍惜過她娘留下的東西。哦,對了,他小時候,還用他娘心愛的繡鞋藏掏來的鳥蛋呢!還有次餓的極了,拿他娘唯一的一張遺像換了兩個肉包子……”
我的嘴巴又成了“O”形。
“我教也教了,他缺心缺肺全當耳旁風;打也打了,皮糙肉厚揍廢了也悶不出聲兒響。那小子就跟他爹一樣,茅坑裡的石頭,連自己的命都不當回事兒,你還指望他能念着誰?”
他的舌頭開始有些發直,我默默地将酒壇移到一旁,“前輩,您是他的……”
他突然沉默,良久,緩緩道,“他是我此生最恨之人的兒子。”
我一驚,他扭頭去找酒,伸手撈過,猛灌幾口,又道,“卻也是我此生最愛之人的兒子。”
我愣住,他醉眼迷離地看着我,“你不是第一個穿這件衣服的,卻是穿起來最像她的……”
心中微微刺痛,我垂了頭,小聲問道,“還有别人穿過的啊?”
“嗯,”他點頭,“不過都被我一掌劈死了。”
“!!!”
“呵呵,你不用怕,我不劈你。”
“為、為什麼?”
他不答我。我糾結了一下,又問, “他的娘親……是怎樣的人呢?”
他歪歪頭,笑道,“傾世佳人,馥郁蘭香。”
“那小子不争氣,隻承糟劣,自小就長了張讓人深惡痛絕的嘴臉,連性子都讓人恨極。若非那一雙眼睛像極了他娘親,我二十年前,早就一掌就把他給拍死了。”
我,“……”
“若非他……若非他……”他眼睛微眯,目光蓦然陰鸷,“苒兒也不會……當初就應該一掌——”
我,“!”
轉、轉移話題,快快!轉移話題!!
“嗯……那個……嗯……嗯,”我吭哧半天,終是想到,“前輩,您為什麼會那麼喜歡步——嗯,苒前輩啊?”
他轉向我,靜默片刻,目光又變得迷離缥缈,“當初,她也是像你這般年紀,卻淘氣地女扮男裝,非要與我比劍……”
“我三招便勝了她,她卻氣傲不服,還妄想偷襲于我。”
“我随手折了枝桃枝,射下她的發髻以示警告。誰曾想……”
“佳人本紅妝,發落風起,一頃桃花雨,三千青絲染,”他彎了唇,眼底流光,“最後,她竟是賴我瞧去了她散發的模樣,定要我娶她負責……”
一頃桃花雨,三千青絲染……好浪漫,好心動……原來,還可以用散發這招來逼人就範的啊……對呢,這是在古代麼……
我暗自琢磨了下把這招用在步殺身上的可能性,淚了,喵的,還琢磨個屁啊,老娘早在他面前散過了,抱都不知道抱過幾回了,要管用還能是如今這窩囊樣麼! 〒_〒
“砰——”的一聲悶響,我擡頭,卻見原本以手支額的男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拂袖掃過石桌上的酒壇,垂着頭道,“癸……亥……”
他低語幾聲,聲音越來越大,“癸亥……癸亥!”
我不知所以,卻見他幾乎赤紅了雙目,憤怒吼道,“癸亥!你給我滾出來!”
“前、前輩……”我有些被吓到了,他聞聲轉向我,揮手揚臂,頓時飛沙走石,狂風四起。我如秋風中的敗葉,被掀翻在地。
他倏然欺近我,伸手就抓住衣襟将我拎起,“說!癸亥在哪兒!”
我呆立當場,他舉手欲劈,我腿一軟再次跌倒在地。他卻又突然松手,柔了聲調,無限溫柔缱绻,“苒兒……”
“莫怕,苒兒,你莫怕!你腹中的孩子,我要!我就是他的爹爹,誰都别想傷害你們母子……誰都别想……”
他說着,伸手撫上我的頭發,細細摩挲,猶如對待易碎的珍寶琉璃。我被他目中癡狂的迷戀與溫柔震懾,渾身僵直,分毫不得動。他将下巴抵在我的發頂,喃喃低喚,“苒兒……我的苒兒……”
忽而腰間一緊,未待反應,我便被擁入了個冰冷的懷抱。
男子緩緩擡頭,望着奪了我的步殺,神色有一瞬茫然。頃刻間卻又赤紅了雙目,渾身散發出滔天的怒氣,“癸——亥!!!我要殺了你!”
他負手運氣,一柄利劍隔空飛來。步殺将我推至一旁,迎面與男子纏鬥。我雖不懂武功,卻也看出二人的招式招招緻命。步殺拔刀抵擋,那麼厲害的一個人,卻根本不是男子的對手,片刻便落了下風,我吓的失聲驚呼。
男子被我的驚呼擾亂,他迷茫擡眼,望見了我,神色一變,柔聲道,“苒兒,莫怕,我這便殺了這畜生,讓你解恨……”
步殺趁機反扣刀背,用力向男子頸後劈下,男子瞬時倒地。
我以為依步殺的個性,定會将男子棄在原地不加理會。誰知他卻俯身将男子連劍一同抗起,回屋安置在床。他處理了男子的傷勢,雖動作粗魯,卻沒有遺漏任何一處傷口。
他為男子除靴蓋被,我小心靠近,正聽見男子口中不停喚着“苒兒”的名字。
我長吐一口氣,感歎道, “能得前輩如此的刻骨深情,你娘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子。”
步殺動作一滞,頭也不擡,隻冷冷道, “離他遠點。”
“……”
心尖似被人用針極快地紮了一下。我厭極了他這種不冷不淡拒人千裡的态度。就好像我是他鞋裡的一粒灰土,反正硌不着腳也礙不着行路,随便我蹦哒翻滾,根本不值得他費事兒脫了鞋瞧一眼。陰暗心理不斷發酵,憑什麼就我一個人掏心掏肺啊,憑什麼就我一個人在意的要死啊,我還偏就要變成沙石硌着你,偏要你難受的非得瞧我一眼不可,“說是幸運也不全見得,前輩吼的那什麼‘鬼害’就是你爹吧,他就不是什麼好人!”
“連自己的妻兒都抛棄,真是渣子中的渣子!你娘一生的幸福都葬送在——”
我蓦然住口,注意到步殺烏黑的眸愈加暗沉,似暴風雨來臨的前夜,他一字一句,開口, “有眼無珠,一切皆是她活該自受!”
“怎、怎麼能這、這麼說自己的娘親……”他的聲音第一次泛起波瀾,卻是這樣刻薄陰鸷,近似怨咒。我心裡卻又難受了,我不是想看他這樣的反應的……“你娘她、她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定是做出了極大的犧牲……”
“沒人會感謝她自以為是的選擇和愚蠢的犧牲!”
似長年的冰原驟然龜裂,我被他的吼喝吓傻了。
他急促喘息,側臉。
我凝着他,喉嚨梗的難受,良久,緩緩道,“我感謝啊……”
他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着我。
“我知道這樣說很自私,可是,如果當初她不選擇你爹的話,就沒有你了啊……如果沒有你了,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