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座今涵村。一聲嬰兒啼哭刺穿夜幕。
今涵村後山丘野林中,一個婦人抱着未滿周歲的孩童,步履蹒跚地穿梭林子。她望着暗閃火光的今涵村,眼路希望。
“到了……忍忍……”婦女赤腳、衣不蔽體,卻将孩童裹得嚴嚴實實、緊緊抱在懷中,用自己凍得發紅的軀體溫暖她。
“咚”一聲,婦女跌倒在雪地中,再也起不來。
“哇——”嬰兒爆出一聲啼哭。然而山丘距離村子有一定距離,任她哭聲再打,也無法打擾到此時村民的甯靜。
嬰兒見身旁的婦女一動不動,伸出手,猙獰地大哭。
冬季,野林裡的樹木早就葉子脫落,光秃秃的樹枝被白雪覆蓋。清冷的夜色毫無阻礙地穿過枝桠,落在嬰兒與她母親身上。
呼——
一片青綠的胡桃樹葉憑空從光秃秃的胡桃樹樹丫上長出、又落下,落在嬰兒的臉上。嬰兒停止哭泣,抓着那片葉子。葉子散發出溫柔的白光将她團團籠罩。她不再覺得寒冷,咧嘴一笑,緩緩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白天,一位村民上山,驚訝地在一棵胡桃樹下發現了這位在雪地裡待了一夜卻毫發無損的女嬰,而女嬰身旁的婦女身體早已僵硬。
村民撿起嬰兒懷中那片胡桃樹葉,“怪了,這大冬天的,哪裡來得葉子?”他換股四周,最終擡頭望着那棵胡桃樹,百思不得其解。
“哎。”他歎息一聲,彎腰從僵死的婦女懷中抱起女嬰。此時從婦女懷中掉出一個木頭雕刻的長命鎖。村民撿起一看,長命鎖上刻着女嬰的八字和一個字——舟。
自此女嬰擁有了新生。收養她的村民是個獨身鳏夫,對她極為疼愛。女孩在村裡快樂的長大,她最喜歡胡桃樹,她常常對人說:我是受胡桃仙庇護的孩子。
直到那一天,村裡王府的公子病重,要找一個八字相合的女子沖喜,于是找到了舟舟。
王十鬥以田地與暴力逼迫鳏夫交出女兒,舟舟不忍父親遭受如此折磨,穿上了王家的喜服,走進了通往地獄的大門……
臨走前,舟舟去找了胡桃仙。她知道王府不是個安樂之地,她惴惴不安、害怕極了。她走到那棵胡桃樹下,撫摸樹幹,将自己心中的不安都倒出,“胡桃,我不想嫁給王公子。村子裡進入王府的女孩,就再也沒出來過……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我有些害怕…….”她神色不安,“可我若不嫁,他們就會收走我爹爹的田,還對我爹爹拳打腳踢……我爹爹身體本就不好,根本就受不得折騰!”
她鼓足勇氣,眼神堅毅起來,“沒事的。雖然王公子身體不好,可我至少成為了有錢人家的少夫人,以後我肯定能有機會再見到爹爹,說不定還能讓他也享享福,不那麼辛苦。”
胡桃哪裡不知道那王府是胡狼之地。可她低頭望着舟舟,依舊沉默着。她所修之道,名為“漠然神道”,此道要求修行者冷眼旁觀世俗,不殺生、不改他人之命、不插手俗世,隻能做一個冷漠而又高風亮節的旁觀者。
此道最難堅持,但隻要堅持就能快速修習,如若破戒,輕則遭到反噬、修為倒退,重則走火入魔。自從選擇此道,為了安心修煉,她幾乎都躲在這小野林裡。
那一日将一片葉子落在舟舟身上、為其改命,胡桃就遭到了反噬。
舟舟将額頭貼在胡桃樹樹幹上,輕聲低語,“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胡桃知道,她在向自己哀求。
“我爹爹說撿到我的時候,我懷裡有一片胡桃樹葉。我雖然記不得當時發生了什麼,但我記得那股溫暖……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胡桃仙子,能不能再幫幫我……我真的不想離開爹爹,不想進入王府。”
她的聲音哽咽、身體顫抖。
一陣風吹來,胡桃樹葉沙沙作響。
“咚”一顆胡桃從樹丫上脫落,掉在舟舟手邊。舟舟遲疑,緩緩撿起胡桃。
觸碰到胡桃的那一瞬間,四周景物消失、變成白茫茫一片。她好似跪在雲朵上!
舟舟驚訝不已,擡頭之際見遠處站着一位褐衣女子。
“胡桃仙子!”舟舟開心極了,不由地站起身、向凝望母親一般望着胡桃。
胡桃開了口:“如若遇見危險,就對着這顆胡桃呼喚,胡桃、胡桃。”
舟舟捧着胡桃,激動不已,“胡桃、胡桃。像這樣嗎?這樣呼喚兩聲,你就能出現?”
胡桃點點頭。
“那我想見你時,也可以這樣呼喚嗎?”
胡桃一愣,望着舟舟單純而熱烈的眼神,不解其中意。那眼神裡的炙熱是什麼?
“不行。”胡桃道,“隻能危機情況。”
舟舟有些失望,不過她很快重振旗鼓、燦爛一笑:“那就好,這樣明天入王府後,我就不怕有人會欺負我了。因為我有胡桃仙庇護。”
胡桃有些遲疑,這個承諾一給,身體裡的氣息就開始紊亂,她隻能強行平複。舟舟大婚那日她也依舊待在這片小樹林裡。她一直擔心着聽見舟舟的呼喚,若是聽見了,她無論如何也會去插手;若是插手了,自己又會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反噬?
胡桃妖一族,一直是妖族裡弱小的一類。弱小之妖,不僅會受到捉妖師的殘害,甚至還會被妖族欺負。她為了擺脫這樣的命運,有些修煉天賦的她便選擇了這難修的“漠然仙道”。
本以為自己已經修煉的冷漠無情,卻在那深冬的一夜,埋下了心軟的種子。
如今,到此時此刻,胡桃仙望着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舟舟,意識到,或許從一開始自己就不多管閑事,舟舟至少不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黎禾吹響了《烏夜啼》。《烏夜啼》極緻哀傷的樂曲,宛若哀悼。可就是這樣的曲聲,卻讓“舟舟”發生了變化。
曲子前半段,黎禾吹得并不走心,她一心都在那“舟舟”的反應上。倒後半段,她才漸漸走入曲子中。熟悉的曲調又将她的記憶拉遠。她想到了爹爹,想到了長留,想到小林,想到了岐城,還有朱淩霄、徐桑桑、星鲛人……無數個存在着或者已經消失之人的面孔,在她腦海裡流動。
一時間,她沉醉于曲中,夢妖之力揉進曲聲中,流入“舟舟”身體裡。“舟舟”果然穩定了不少,它浮在空中,身體周遭的黑液緩緩波動。
徐桑桑望着黎禾,眼眶泛紅,是熟悉的曲調!是《烏夜啼》!雖然演奏得不如黎伯伯,也不如爹爹,其中哀婉也是入木三分。她果真變了……果真通了人性…….或許黎伯伯的死對于她來說,同樣影響重大。隻是她不像我,她還不明了其中的仇恨。
徐桑桑動容,梗在心裡的那塊岩石微微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