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凱隆按照約定将盧米娜安帶到UW行政大樓。
第三軍區指揮官的辦公室在行政大樓最高層。
在可以俯瞰整座城市風光的玻璃窗前,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身着上将軍裝,背對盧米娜安看着大樓下井然有序的城市街道。
今天外面天氣不好,陰雲密布,天穹外下着牛毛小雨。
因為玻璃幕牆的阻隔,雨聲微弱,細不可聞。
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陰暗的灰霧中。
“請坐,拉菲小姐。”
上将辦公室有一位中年女秘書,形容幹練,目光銳利,朝窗前的沙發套組指了指,對着盧米娜安淡漠地客氣道。
上将此時轉過身,目光清明地平視盧米娜安。
僅一刹那,她就能察覺到他平靜視線下暗藏的強大精神力。
她還沒見過這個年紀的超級士兵。
因為Unity的入侵是近三十年的事情。
她不知道最早的超級士兵出現在什麼時候,但面前這位地位崇高的指揮官很可能是第一批實驗品。
“你知道我是誰嗎?”對方開門見山地問。
盧米娜安搖頭,注意到他皺紋密布的眼角有一道淺淡的傷疤。
“我是凱隆的父親。”
盧米娜安震驚地瞪大眼睛,再次仔細打量起面前的白發老人,實在沒辦法将他和凱隆聯系在一起,兩人相貌身形都沒有多少相似之處,甚至老人的眼睛也是截然不同的深褐色。
正因如此,軍中知道這層關系的人不多。
誰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戰區指揮官會将自己的親兒子放在最危險的外訓部隊。
“你……”盧米娜安怔了一下,沒敢問出口。
上将淡淡一笑,不以為意地搖頭,拄着拐杖緩緩走向她:“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沒有騙你,也不想拿你尋開心。”
他頓了一下,歪着腦袋仔細端詳起盧米娜安:“他不像我,像他母親。幸虧如此,我還沒忘記他母親的模樣。他不和我姓。很長時間,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他母親把他藏起來了。”
盧米娜安被他看得不太舒服,眨眨眼睛,看向落地窗外的陰沉天色。
他的眼神并不犀利,也沒有任何敵意,卻讓人控制不住地膽寒。這一切都因為他無處不在的精神壓迫。
一般來說,超級士兵一旦超過35歲,健康狀況就會斷崖式下降,甚至突然殘疾,永久地喪失一部分身體機能。這一切都是他們利用藥物透支身體的代價。
然而眼前這名上将很顯然還沒有被超級士兵命中注定的悲劇找上門,又或者他用了什麼最先進的科技抵擋了命運的懲罰。
“坐吧。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說。”他晃了晃拐杖,提醒盧米娜安落座。
盧米娜安讓開一個位置,坐在沙發另一側。他靠着沙發扶手,嗓音低緩,充滿力量。
“你們的事情我已經盡力去壓了,但是隻要你出現在白塔,這個秘密就藏不住多久。人們的風言風語會淹沒你們。”
“現在你們兩個人就是一個人。現在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有可能影響到他,你知道嗎?”
盧米娜安瞥了眼對方,不知道對方在以何種身份與自己對話?是關愛下屬的上級,還是一名關愛孩子的父親。
“……”兩人之間尴尬地沉默了一段時間。
上将愣了一下,不解地凝視她:“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盧米娜安搖頭,露出一副渾然天成的無辜模樣。“沒有,華金上将。”
後者微笑,笑意冷然,扶着拐杖坐到她身邊。
“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你變成現在這樣是為了活下去。末日之下,誰又能苛責誰?大家都是為了活下去。”
他頓了一下,細細端詳盧米娜安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語重心長地說:
“白塔本打算驅逐你和凱隆。他們知道你有問題。我也不打算插手這件事。他素來獨來獨往,獨立自主慣了。我相信他有能力自己解決這件事。
但是當白塔的驅逐令出現在我桌子上,等待我最終審批的時候,他來找我了。
這是他第一次到我的辦公室裡來找我。他第一次求我,讓你留下來。”
盧米娜安目視着沙發茶幾上的一套白瓷茶具,淡綠色茶水在細膩陶瓷色澤中靜若一塊半透明的玉,像凱隆的眼睛。
凱隆上門找到阿舍爾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軍中沒人知道他們倆的關系。
一是阿舍爾沒機會公開這層關系;二是凱隆從來想過要認他這個隻見過幾面的父親。
“我應該感到驚訝嗎?”阿舍爾讓秘書先行離開,拉上百葉窗,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目光深沉地盯着直挺挺站在面前的親兒子。
“你居然會主動來找我?還是為了一個女人。”
“請你讓她留下來。”凱隆開門見山地說,語氣不卑不亢,絲毫沒有求人的态度。
阿舍爾不滿地皺起眉頭,仔細打量黑暗中凱隆深邃陰郁的五官,淺綠色眸子蓦地觸動他内心最柔軟的一面。
他很像他的母親,這總讓他晃神。
“你是在求我?還是在命令我?”他提高了一點音量,威嚴地诘問。
凱隆擡眸,掃了他一眼,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滿厭惡和倔強,抿唇片刻,低下腦袋,悶悶地說:“求你。”緊接着迫不及待地解釋道:“我保證她不是壞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太沖動。”
“聽說是她擅自從酒店逃走。你去追她的途中發生了意外?”
“……”凱隆沒有回應,一味低頭看着腳尖,全身肌肉緊繃,雙手負在背後,像個準備引頸就戮的犧牲品。
阿舍爾更加不解地皺眉,突然很想知道是怎樣的女人有如此大的魅力,能讓一心隻有打打殺殺的凱隆突然轉性。
“BOND已經穩定了嗎?”他不動聲色地問。
凱隆輕輕搖了搖頭。
“那就是還能解除?”
“最新的BOND解除手段還在實驗階段,根本不能用在人身上!”
“如果你堅持BOND,你知道白塔會做什麼。”阿舍爾敲了敲面前白塔剛剛遞過來的驅逐令,冷聲提醒道。
凱隆微怔,捏緊拳頭,一言不發地低下頭。
阿舍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激動地從桌前站起來。“你要和她一起離開UW?”
“是的。”
“你忘記當初加入UW的誓言?”
“我很抱歉。”凱隆垂眸,堅毅的眉眼像淩雪的群峰,俊秀孤傲,毫不動搖。
阿舍爾難以置信地歎息,追問:“她究竟是誰?你就這麼認定了她?我還記得你曾說過,你永遠不會和任何人綁定。BOND是枷鎖。”
“你說的沒錯。”凱隆擡眸望向他,綠眸子像水一樣沉靜清澈,輕聲呢喃道,“BOND是枷鎖。”
現在,他心甘情願套上枷鎖。
“他說隻要見過你的能力,我就會知道為什麼。”阿舍爾将思緒回籠,慢悠悠地說。
盧米娜安似乎能想象到凱隆說出這句話的樣子,然後驚奇地發現自己對他的印象已經大不一樣。
初遇時,兩人劍拔弩張,恨不得撲到對方身上生咬下一口肉,讓對方垂死掙紮的血液充滿口腔。
那雙綠眼睛又冷又淺,帶着無形的壓迫力。
然而現在,她再想起凱隆,綠眼睛變得非常溫柔,滿含複雜充沛的情緒凝視着她。
“所以我安排了一次能力考核,在所有人的眼前。隻要你能證明自己的能力遠遠超過UW的标準。你就可以加入UW。”
阿舍爾不緊不慢地補充道。
盧米娜安問:“這就是你叫我來的目的?”
“不,這隻是個簡單的通知。即使我不說,你也會知道的。最重要的是,”
阿舍爾從沙發裡站起來,雙手撐着拐杖,垂眸看着她,淡淡道,“我想看看你,還想告訴你。以後你們兩個人生死與共。隻要你保護好他,我就會保護你。”
秘書将盧米娜安送到辦公室門口,開門前她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今天在這裡說的所有話,不必讓第四個人知道。”
辦公室門打開,一直等在門口的凱隆立刻迎了上來。
“你沒事吧?他有為難你嗎?”
盧米娜安搖頭:“沒有。”
凱隆收起伸到半空中的手,局促地在身邊握緊。“那就好。他…有說些什麼嗎?”
盧米娜安望了他一眼,無奈道:“他們不讓我說,但也…沒說什麼。”
“…好,好的。”凱隆愣了一下,眼睫輕顫,點點頭。
“他們說要做一次公開的能力考核。”盧米娜安适時地岔開話題。
凱隆點頭:“是的。就在一樓實驗室。就是現在。他們不讓我提前告訴你,因為他們想知道…你真正的能力。”
“我知道。”盧米娜安握上凱隆的手臂,像是要給他一點力量,直直望進他的眼底,“我會證明給他們看的。”
正午時分,湛藍天空倒映玻璃天穹蕩漾出水波一樣的斑斓光輝。
整座城市仿佛沐浴在天神光芒中,明亮輝煌。
白塔大廈一樓單獨的大型實驗室外站滿了人。
這裡本是專門用于研究菌絲的特殊實驗室,平時嚴禁無關人員進出。
但現在特地清出了實驗室最中心的大型實驗台。
實驗台底部是一個離地10cm的大圓台,四周防爆玻璃環繞,裡面空空如也,隻有從頭頂天花闆玻璃漏進來的光像深邃海水灌滿玻璃。
實驗台四周都建造了鋼鐵圍欄防止人員靠得過近。
現在圍欄外也人滿為患。
實驗台西南側是觀察室和控制室。
大門緊閉,正面的落地玻璃窗正對着實驗台。
凱隆被特準站在控制台後,默默注視着實驗進行。
除了實驗人員,幾名白塔的高級管理人員也到場了。
塞西莉亞作為凱隆的臨時向導站在他身邊,憂心忡忡地注視着控制台監視器裡的一切動靜。
牆上的時鐘指向12點,天空下起了太陽雨。
啪嗒啪嗒的雨點打在天花闆玻璃上,驟急驟輕,像凱隆忐忑不安的心跳。
“放進實驗品。”
端坐在控制台前的實驗總指揮珀西瓦爾 維爾拉文打開對講機,不緊不慢地說。